诏丘暗暗松了一口气,就再没动作。
齐榭埋头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原本还是挺着脊背,偶尔擡脸,眼神在面前一圈菜品上扫过,指尖松松抓着筷子,看定了菜色,绝不翻找,利落伸筷,夹到什么吃什么,有礼有节,看起来规矩得不得了。
诏丘没事干,实在忍不住,便盯着他进食,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一水的白瓷盘,菜品不多不少,荤素搭配,可能是厨子按照家中一贯的饮食习惯来,什么菜都有辣椒。
菜叶不切段,一根一根交错纠缠,就有一两个辣椒被裹挟,一齐到了齐榭碗里。
他吃饭很讲究,饭是饭,菜是菜,各自占据白瓷碗的一半,以前在莫浮派,他们和严温一起吃,严温和他的饭碗都被什么油醋酱汁沾得花花绿绿了,他的米饭还是白的。
这么多年下来,这个习惯难得没有改变,他垂着头,一定要小心的将辣椒段全部挑干净,才肯继续吃。
他的指节细长,相比诏丘,指骨更加突出,显出一种凌厉又冷淡的好看,筋骨偶尔从手背绷起,又陷入皮肤,竹筷被按在虎口,随着动作上下微晃。
诏丘突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浑话,是说女儿家的。
餐食一类,也需礼仪,最标准的就是捏着筷子的中上位,尾端留约一寸,意为进退有方。但小孩子拿不准尺寸,便有家中亲眷一为纠误,二为调笑,说若是姑娘拿筷子太长,日后会嫁的远,于高山深水之外,一辈子无法归家,将小孩儿的礼仪吓定。
但他瞧着齐榭的这个习惯,若是个姑娘家,怕不是要嫁到家对面去。
他如是想,含混笑了一声,齐榭被惊扰到,但擡眸时诏丘已然收敛了神色,于是事态怪异起来,他垂下脸,越埋越低。
没多久,他说:“师尊,我吃好了。”
诏丘还想悄摸着再看几眼,闻言冒出一点莫名的遗憾,但并没有多想,朝他颔首,自去准备东西了。
探别人的密室毕竟不是个可以炫耀的事,用瞬移符会方便很多,因为需要低调行事,他们挑了入夜时分。
诏丘就站在齐榭身侧,不难看出他的符道也修得很不错,各处符文都准确无误,以手画符的动作利落熟稔,符纸生效的一瞬金光迸发,火舌以可见的速度吞噬符纸,只一眨眼功夫,他们就落地在曾见过的露水亭里。
乍看此处是毫无端倪的,冷水苍石,荷叶枯败,除了萧条就是萧条,没什么美景。
亭角倒是挂着四只铃铛,清洌洌的作响,木质美人靠围绕在外,亭正中有一方石桌,只是上面连个茶杯都没有,也就无谓雅致。
齐榭就站在石桌那边,和诏丘隔了几尺。
晚风裹挟寒意奔来,灯火隔绝,初月寂寥。
齐榭一身深蓝束腰长袍向后拉扯,勾勒出他大致的身形,除此以外,周遭一切都是隐隐绰绰,万物无声。
这种时候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
好像对面站着的他的弟子,拔高抽节,形貌大变,已然全盘不是从前模样,幼时被堆养出来的脾性棱角,被流水打磨干净,还给他另一个人。
而这个人冷清若雪,悄无声息的避离了所有红尘沧桑,包括诏丘他自己。
后者在风里站着,回过身看见诏丘不错眼珠的盯着自己,微不可察的愣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师尊,此事毕,你回凌空山吗?”
凌空山高绝,上有蜀中第一大派莫浮,是诏丘的师门。
他打着哈哈说:“也许吧。”
这个话带着避退的意味,前路无尽亦未知,齐榭知道适可而止,不再多嘴,点点头掀开脚下的一块石板。
蹲着触碰了几圈,齐榭已经能基本确定就是此处无疑,凭借记忆里另一个人的样子在石亭四角的铃铛中找到铜舌,以灵力催动,分别拉了一下。
脚下灵力乍起,低声呼啸着由内向外散开,丝丝缠绕逐渐在地底形成一个圆形银阵,正如桌面大小将诏丘齐榭全部拢住,一瞬间风声骤起,诏丘感到周身一凉,睁眼便到了陌生的地方。
齐榭后他一步睁开眼,在环顾周遭景致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当日他算是误入此处,一切都只是过眼一瞬来不及细究,此刻再到此处,他便晓得自己行无差错,没给师尊丢脸。
他要走在前面,诏丘伸出手拦住他,绕到他身前道:“小心。”
齐榭解释道:“师尊,前路没有大妨,且我来过,更熟悉一些。”
诏丘接话:“那正好,你说走哪处我便走哪处。”
齐榭突然闭嘴,窘迫起来。
当时他自知入阵,也担忧行径不当反而累及己身,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而负责押他的那人说什么,只要没什么大害,齐榭都一应听从。
譬如,蒙眼。
诏丘已经作势要走,见他好像在那里扎了根,不明所以:“怎么了?”
齐榭的手动了动,嘴唇嗫嚅几下没敢说,诏丘眼尖,问他:“手里是什么?”
他从齐榭指缝间揪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白绫,只三指宽,边缘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从衣裳某处撕下来的,他一下就明白了。
“以为我会怪你没用?”
齐榭立刻说:“不是。”
是他自己嫌弃自己没用。
诏丘无奈极了,亲手为他绑好白绫,抓住他的袖子:“如你所愿,我走后面。”
他如今有太多奇奇怪怪,看不到也摸不得的禁忌,诏丘不需要别人事事顺从自己心意而委曲求全,索性自己退一步。
齐榭缩在衣袖里的手指蜷成一个虚拳,面上毫无情绪波澜,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他寻路很顺畅,没有什么不妥,甚至会在转弯拾阶的时候低声提醒他一句,再错开一些位置让他走得宽敞些,无不体贴。
诏丘一手抓着他,一手捏着一张明火符走得悠哉游哉。
密室是石砖铺就,踩上去有轻微的“哒哒”声,在狭窄的暗廊里形成回音,小路百转千回,难得齐榭记得请,诏丘为防他绊着,特意将明火符往他脚下凑了一些。
路过一处三级石阶时,一路而来平坦干净的石地上多了一处凸起,半尺宽,正好横贯暗廊,诏丘提醒道:“脚下。”
然则因他这句,齐榭提早了一步,正好踏空在突起之前,上身眼看着就要歪到一边,诏丘眼疾手快搂住他的腰把人往身边一带:“小心。”
他这是本能所为,石径狭窄,他下手有些重,齐榭一时失力,半个身子都压过来,将前者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吓得立刻挣脱,歪歪斜斜好不容易站好,两手已经叠起来做成一个拜礼的姿势:“师尊,弟子得罪。”
听着响,其实并不痛,诏丘觉得齐榭的反应过大了些,又将人拉回来拽住袖子:“没怪你,慢慢走不着急。”
齐榭“哦”一声,手攥成拳,往前挪了小小一步,约等于无的动作把诏丘看笑了:“我是不是很可怕?”
不然怎么把小徒弟吓成这样?
齐榭听不出来他是调侃,一本正经回答:“没有的。”
因为回答得太过正经,甚至有威逼成招的嫌疑,诏丘看他嘴都抿紧了,自然不信这个说辞,上下将自己看了个遍也不知所以然。
“那你为什么绷这么紧,”他指着齐榭衣袍某处,“还同手同脚。”
齐榭没话说,下意识退了一步,正好踩在突起上,就见他眉头舒展开,一副如蒙大赦的模样:“到了师尊,正是此处。”
“在此处会同手同脚?”
这两者毫无逻辑关系,齐榭愣在原地,就在诏丘以为他被自己的胡扯砸得眼冒金星的时候,齐榭取下覆眼白绫,“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