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孟今贤反抗,他就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他走在前面,齐榭自然要跟上,孟今贤难以挣脱不得不被强带着回去,焉儿得像霜打的茄子缩在齐榭的怀里。
齐榭过了一会儿低头,就见他撇着嘴,恨不得在他身上打一个洞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
诏丘就是在这时突然顿住脚,折转步子到两人跟前,将手里的一堆树枝枯草先塞到孟今贤手里,然后抄起他的腰把人捞到自己怀里。
孟今贤被这个架势吓到了,没办法揣摩他在想什么,又是否生气,下意识的向齐榭伸出手,然则诏丘踏飒如流星,没给他挨到齐榭衣角的机会。
齐榭跟在后面,低头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怀抱,选择收好自己手里的花枝不去打扰,正巧吹过来一阵冬风,寒气很能磨人,身上立刻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握拳低咳几声,所幸前面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应该是没听到。
他落后大概有五六步,距两人不远不近,擡头看见诏丘微微偏头,似乎在和孟今贤说悄悄话。
虽然修行之人五感灵敏,他的识海也很宽广,但绝不会做偷听之事,更不愿偷听诏丘的言语哪怕半点,于是极其迅速的封闭神识,再如常行走时,两人已经没有说悄悄话了。
孟今贤脸上的愁郁消失得干干净净,眼神飞快在他脸上晃过,又像是被烫到,红着脸缩回诏丘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乌黑的发顶。
诏丘问:“愿意吗?”
齐榭不知道他的发问指的什么,只见到孟今贤脸更红了,也不嫌疼,脸颊蹭着诏丘的衣领上下磨着。
恍惚间,齐榭愣了一下,擡手撩起路边的树枝,指尖被枝头细雪点了一下。
层层枝叶缝隙间,他看见孟今贤黑亮的眼珠,想明白他适才原是在猛的点头。
诏丘回头看了他一眼,回身时也眉眼弯弯,不知道在笑什么。
等到孟今贤满脸通红的回到中院时,正遇上老头子。
他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纹,看到三人回来才稍稍舒展了些,孟今贤手里握着花枝,冬日露重,灰土和雪水容易浑在一起,虽然诏丘早就为他搽过了手指,仍有尘土留在了小崽子的手掌上。
老头子倒没说什么,转头吩咐下人:“去拿两个花瓶来。”
诏丘仍记得答应孟今贤要一直作陪,以防再出早上那般的祸事,朝老头子微微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脚步就要移,后者叫住他:“仙师。”
一行人顿住脚。
“劳烦仙师,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做了一个极其流畅的揖手,然后极其自然的伸出手,诏丘不太喜欢他,但对他爱护孟今贤的心思倒是深信不疑,顿了顿还是将人交了出去。
一行仆丁上前,要给齐榭安排住处,诏丘看着中院东侧一排的居舍,全是阴气沉沉了无生气的模样,且屋门都蹭着结界边,稍不留神就会被阵法波及,实在不宜居住,便自作主张抓着齐榭的袖子,把人带到自己房间,美其名曰:“不敢劳烦,凑合凑合即可。”
这里的“凑合”,指的是他自己。
一进门,他就把齐榭带到床前,将人摁下去坐着,然后道:“睡一会儿。”
很难听出这句话是命令还是建议,齐榭没真躺,而是下意识的站起来:“我就不必了,师尊……”
诏丘再次按他的动作可谓利索,收手的时候趁他不注意用指节叩了叩他的脑袋。
这个动作是齐榭尚小的时候他才会做的,等他反应过来做了什么,掩饰性的咳嗽了一声。
齐榭端坐在床沿,除去身量变了,很多地方都可以窥见他从前在门派中休憩时的影子,只是记忆里的那个虽然腼腆,但总是笑着,眉眼弯弯,一双大眼睛被压成一条缝。
这个则不尽然,眉头紧锁,生人勿近。
诏丘叹了一口气道:“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其实身体正虚着吧?”
冬风掠过衣袍时,他听见身后一道被刻意压着的咳嗽,很突兀。
彼时孟今贤正在和他说什么,但在此之外,他还是捕捉到这点余音。
蓦然间,原本匀齐的呼吸声一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爬到他心尖,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滋味有些酸涩,可能是愧疚,让他记到现在。
齐榭毕竟离开了自己近乎半日,不晓得去何处又遭了什么罪,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是阴惨惨的白,诏丘自己都有些比不过了。
前者将头低下一些,状若无意挡住他细细打量的眼神道:“不是,是冷风吹人。”
孟今贤贴了防风驱寒的符咒,又一直走在里侧,他可没有。
诏丘任由他说谎话也不揭穿,直接上手将床里侧的被子扯过来,抓着一角,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睡。”
再不休息就成鬼了。
齐榭慢吞吞的脱去鞋子和外衣,见诏丘一副“你不躺我不走”的架势,只得乖乖躺下,双手叠交放在小腹上。
“这就对了。”诏丘颇为满意,将被子拉到他身上盖好,甚至贴心的为他掖了掖被角,才放下床帐:“我不叫你不许起来。”
齐榭在里面睡觉,诏丘则绕过屏风坐回他原来靠着打过盹的木椅上。
不过这次他没阖眼,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细细摩挲。
这是孟今贤被他抱着时,从怀里摸出来悄悄塞给他的,虽然是交诸他手,但这玉佩并不是送他,而是要他代送给躺在榻上浅眠的那个人。
半圆形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精秀的明纹,系带和流苏都是墨色,看着像是一对玉佩的一个。
是厚礼。
他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将玉佩收好,琢磨着要怎样自然的同齐榭说起这桩事。
房中安静,诏丘想着想着也不禁垂下眼皮,将睡未睡之际,有人叩房门,发出闷闷的“笃笃”声。
诏丘一般没有起床气,不过他朝屏风里侧床帐垂落的地方望去一眼,皱了皱眉。
来人是孟家一个仆丁,看着面生,见他拉开门就攒出一个妥帖恭敬的笑来,将手中的两个木食盒往前一送:“仙师,我是孟府下人,来给仙师送午膳。”
两个食盒其实有些多了,诏丘只要一个,那人不依不饶:“家主吩咐了不可慢待仙师。”
修行之人,对吃食不太在意,诏丘自己不饿,只想拿一个给齐榭就好,那仆丁不敢强求,奉上其中一个:“两位仙师自辰时就未进食,若不够只管再叫我。”
两位?
诏丘眼神深沉朝里望了一眼,回头低声道一句:“多谢。”伸手接过食盒合上门扉。
这些菜偏淡口,误打误撞还有一盘是齐榭很喜欢的,诏丘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那盘菜,确认菜品没有异样,缓步走去了床榻。
齐榭必定还睡着,诏丘面作肃色,然手上瓷盘端得稳,正好从缝隙里伸进去凑到齐榭的鼻子边。
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诏丘悄不作声掀开窗帘,眼里的一点戏谑消失得干干净净。
齐榭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眉头紧锁,脸深埋进被褥里,一只手伸出来环抱自己。
诏丘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按了按他的上身。
没有发抖。
额头温热如常,那就不是发烧,只是脸色苍白吓人,看来是被梦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