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榭投来的目光里夹杂着困惑,惊诧,和什么不可辨明的情绪,诏丘朝他眨眨眼,低头问孟今贤,“你愿不愿意?”
孟今贤仰起头:“这算新年愿望吗?”
举手之劳而已,诏丘不明白,“这就算愿望?”
随即反应过来,他久卧病榻,错过了下界最隆重的年关大节,想必连世家大户极为重视的年夜饭也没好好吃上一顿,说不定就是躺在床上孤零零过了,没有烟花爆竹,没有花鸟鱼灯,只能望着层叠帷幔,想象着年节本该有的模样。
本是惯例的欢乐,今年却是触不可及,便觉得寻常的游玩奢靡起来。
诏丘道:“你说是就是,我帮你实现它就是了。”
但他很快补充一句:“但我可是有要求的,需得你好好喝药,在那日之前将一身红斑褪尽才作数。”
化骨的药方诏丘喝过,不是一般的苦,因而此番不给他些甜头,诏丘还真怕孟今贤熬不过去。
后者闻言垂着头,焉得几乎要缩进衣裳里去,不开口只慢慢走着,肉眼可辨的失落下去。
诏丘道:“现在知道不吃药的坏处了?若真的拖到那时都不见好,怕你悔得掉眼泪。”
“我其实不喜欢掉眼泪的。”他咕哝一句,更加颓丧,“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后悔。”
他这句话轻飘飘的,不再有下一句,诏丘以为自己吓唬得太过,又折回去哄人,“放心,保管你赶上上元节。”
结果孟今贤头埋得更低,脚尖刮来路边的一个小石子,压了又碾,踏了又踢,气氛忽而沉重起来。
诏丘实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无法贸贸然再开口,还是齐榭跟在后面开口解围,“你吃过梅花糕吗?”
孟今贤果然被吸引了去:“是白色的那种糕点吗?”
梅花糕听着寻常,但齐榭说的并非是下界常见的五瓣花点心,因为某种颇为奇特的原因,不仅造型大改,连馅料也加了一味极其罕见的药材,是献鱼城才爱贩卖的玩意儿,工艺繁复且稀贵,有市无价。
齐榭说:“不是。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味道很独特。”
虽然造型大改,但梅花糕表层依旧是花香,又比正经的梅花香味淡一些,恰如其分地勾人馋虫。
孟今贤问:“小时候是什么时候?”
齐榭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八岁那年。”
诏丘回想了一下,竟然没记起自己什么时候带他尝过这个糕点,便默认是师弟严温或师尊闻端发的善心,自顾自点点头。
齐榭今年虚岁二十六,能让他记得如此之久,念念不忘到这般地步,味道可见一斑。
他道:“你应该会喜欢。”
孟今贤立时攥紧了他的手,期待呼之欲出,然不等他开口,齐榭又道:“不过我说的这个,其中有一味用料与你的汤药相抗,不可同时服用。”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三人都明白其中隐意。
兜来转去竟然还是一个目的,孟今贤不知是该恼怒还是愁郁,在两人脸上扫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撇过头。
诏丘已经笑出声,瞧见他眼中一丝委屈和似是而非的落寞,笑意凝住了。
后者抓着他的手,似乎是觉得心情不大好,连带着看这明明修长漂亮的手也不痛快,将松未松之际改了主意,拉他更紧,撅着嘴抱怨了一句:“生这个病很痛,你们还这样吓我。”
他不遮掩,气闷全都表现在脸上,哪怕是不高兴也没有直接撂下两人自顾自回房去,便说明这个话题尚有可回寰的余地。
诏丘道:“抱歉。”
灯会不止上元节有,不用这样着急。
他不太讲究这些,也不会觉得向小孩子道歉是落了大人的面子,认错认得很诚恳,但孟今贤没见过这样的世面。
一是从小到大,他便是被千娇万爱宠着长大的,鲜有不顺心的事,自然也没被谁亏欠过什么。再者他所能接触到的大人,无非他亲爹,教书夫子和家中的仆丁,前面两个都是长辈,伦常之上为尊,没有同他道歉的道理,最末的没什么胆量和机会开罪他,也就无谓道歉一说。
对此事他实在是毫无经验,只能自作主张的将诏丘归为尊长那一类,自然对他的行径更加存疑。
他印象里的尊亲都是高高在上的,因为家业偌大需得立威,折腰几乎是不可能,诏丘猝不及防来了这样一招,他反而有些惶恐。
“不是的……”
劝他喝药,图的是他的平安康健,带他出门,图的是他喜乐忘忧,他记得,夫子曾言,君子立世,明是非辨好歹,凡事需得看得清,诏丘对他没有加害之心,也就没有愧对之处,这个歉就道得名不正言不顺。
“相逢短暂,来日……我只是不想总是去想那些飘渺的事情……”他顿了顿,低声嘀咕,“没有尊长向晚辈道歉的。”
诏丘低低“啊”了一声,并不认同他所说:“这与老幼尊卑没有关系。”不过他听孟今贤这样想自己,忍不住挑出那两个字在嘴里细细咀嚼,“尊长……”
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
长靴底沾了一些雪水但无伤大雅,下摆还是整洁的,往上是蓝色宽袍大袖,银边交领,正是下界公子哥喜欢的式样,慵懒风流。
齐榭当日自然是照着他往日的喜好去挑选,绝不会学着上界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头子打扮,因而他穿久了,也会在某一刻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门派修行,只是偶尔下界提升本领,便端得一副少年人的幼稚心气。
低头时正好有长发从耳侧落下,白且齐,不过小指粗细的一缕,其实没多打眼。
孟今贤看他偏开头不说话,有些惴惴:“不是吗?”
他不是没见过其他散修,全是他父亲请来为他诊治的,是被好生招待的座上宾,不同于家中仆役,也与一般的分利商贾有别,但父亲说那些人也仅仅止步于此。
可他以为修道之人承的是天地供养,寻的是济世大道,一剑破万法,一符定乾坤,有此本事,又比他的资历不知多出多少,那自然是长辈。
诏丘不知道他是这个论法,撚了撚自己的白发点点头:“算是吧。”
“既然如此,我脚酸,能不能抱我一程?”
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诏丘勉强体谅他身体欠佳,伸出手:“来吧。”
然则他对诏丘先说了一句“多谢”,然后扭过头,情不自禁往齐榭那边挪了挪脚步。
齐榭没动,他也就不敢再进,抽回结痂的小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
齐榭问:“我?”
孟今贤有点不好意思,更不好强迫别人,便说:“你如果不方便也没事,我其实还能走一走。”
诏丘就纯粹抱着手饶有趣味的看热闹了。
以往在这些事情上,诏丘比他要受欢饮得多,头一次自己是首选,齐榭面上没有一点波澜,说话甚至更冷淡:“我没有不方便。”
孟今贤知道这是应允的意思,期期艾艾的迈着小碎步挪到他腿边,齐榭便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