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俩身量差不多,先把这关应付过去再说!”
“刚才谁脱我外袍?”
“一个外袍而已,我又不抢你中衣,生病了我陪你。”
“我没生病,我受伤了,你怎么赔吧?”
“撒谎,再说你看长溟的眼圈子,谁能伤过他?”
这句话正巧是从诏丘旁边发出来的,让他想起自己昼夜不睡的罪过,顿时心虚起来。
闻端明辨是非且心细如发,怎么会看不出来他这竹熊似的眼圈子究竟是拜门生所赐,还是他自己作的死,心下有些微惶恐。
须知刻苦是好事,但不爱惜身体,作息不定有违生息法则,这也是会被闻端罚的,诏丘可不想去抄书或是背书,抑或是被捉起来,被迫站在浮阳殿当活柱子,不仅叫人看笑话还白白浪费修习的时间,于是趁闻端还没有走近,他从地上薅出两大坨雪,团成不太圆的团子,用手掌托着举到眼前,挡住自己堪比尸变的下眼圈。
掌门闻端并闻理长老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们这一副惨状。
个个长靴里外都是雪,已经开始化水了,衣摆被抓了踩了,又脏又皱,甚至有的还破了洞。衣襟大敞,容发歪斜,弟子玉牌倒是佩戴得整整齐齐,只是不知是否都对得上名号。
此地战况惨烈,此间恍若翻覆,诸位性命堪忧。
有人咬着嘴唇:“掌门脸好黑。”
掌门脸不黑,一张俊美的容色被气得微微发白。
但他没有立刻施加惩戒,诏丘悄悄擡眼,发现闻端在重重叹气之后扭头看向闻理,目光中的责备和无奈如有实质,锋利如鹰隼。
毕竟这十有八九都是闻理的弟子,毋论外门内门,归他管就是了。
诏丘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
然则就是这一声突兀的笑,让他被卷到漩涡中心。
闻理像找到最大的替罪羊,不管不顾走过来,然后将他往前一推。
诏丘心道,要完。
闻端捡到他时,正是在两年前望云宗之乱后几日,下界有百姓被波及,闻端树掌门风范,承仙师重责,亲自下界为亡魂施安魂术。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亡魂施安魂术结束,闻端带着闻理回程,就在路上捡了一个脏兮兮的看起来不大的娃娃。
据后来闻理说,那时他藏在一个草丛后面,见着两个仙姿玉貌,玉树临风,如春神临世的飘然仙师,便从草丛里扑出来,随机逮了一个抱着他的腿就嗷嗷哭。
那个被抱住的倒霉蛋,正是闻端,被蹭了一身的泥巴灰尘,和据说是口水的东西,脸唰的就黑了。
然而诏丘嘴甜,格外甜,甚至天资聪颖到了近乎人精的地步,看出两位不是下界的百姓,一开口不是什么仙师,而学了戏本子里最常见的落魄公子遇贵人拜师学艺的桥段,开口就是一句“师尊。”
于是他就这样讹上了闻端,一路抱紧金大腿,成了掌门首席大弟子。
望云宗的事,要说和诏丘关联最多的,无非是他在那场祸事中因祸得福被莫浮派掌门捡回来,又因为根骨不错且合他眼缘,做了掌门首徒而已。
但此事已过两年,许多细枝末节他都是从闻理那里听得,后者最喜欢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更爱以此事调侃。而闻理其人,极其会挑着角度夸耀自己,贬损别人,对于这一番听着添油加醋夸张至极的说辞,诏丘将信将疑。
疑,是他对自己厚颜无耻的描述实在太离谱,当年究竟哭没哭叫没叫师尊,诏丘已经记不清了,唯有一点,他绝不可能将口水抹到一个陌生人腿上!
信的则是那句“仙资玉貌,春神下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诏丘年纪尚小,以色识人,不得之意难平,可能还是句真话。
闻端闻理师出同门,分列上任掌门的首徒和次徒,依诏丘来看,那位素未谋面的师祖恐怕眼光极好,两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清雅好看,闻端自然是稳重端方的,闻理却不然,不羁又跳脱,走路从来是梗着脖子半眯眼,似松懒神仙,踏风悠哉,平日里阔袖外衣从不系上,只松松一披,大摇大摆,全无架子可言。
他虽是长老,却不管门中事,只将一干事务全部扔给闻端,无事上蹿下跳,有事绕着闻端跑,除此以外,便是去惹诏丘。
闻端统共他这一个亲传弟子,闻理外门内门子弟众多,却没有亲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去祸害他几十上百个弟子,就喜欢逮着诏丘造,美其名曰指点功法,实则大多是嘲笑,他倒确实偶尔出手,效果立竿见影,对诏丘的修行裨益不可谓不少,但实在欠揍,所以诏丘见着他就要和他拌嘴,说是相看两生厌也好,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也好,但凡两人凑一块,就够一屋子闹腾的。
而此刻,诏丘多年来积攒的对闻理的怨愤达到了巅峰。
他为掌门徒弟,又是首席,知道自己必为典范,凡事不能逾越,要恪守规矩,坦荡正义,经得起外人的审视。
可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他不敢放下眼前的两个雪团子,更不敢看缓步而来的闻端的表情。
有人替他倒吸一口凉气,诏丘视死如归,一鼓作气丢掉掩饰用的雪团,俯身作揖:“师尊,弟子错了。”
闻端不置可否,亦不作回答,诏丘就这样埋着头不敢动,许久听见闻端微不可察的一声叹,然后是视线里的蓝色袍摆动了动,一双白靴移走,在一众弟子处绕了一圈,最终没有回到他面前,而是立在闻理身侧。
“明日卯时铲雪,迟到重罚。”他顿了顿,威严气息终于收住,“都回去换衣服。”
诏丘得以起身,闻理施施然立在他身前,同他耳语:“打雪仗不叫师叔?”
诏丘心想这人为老不尊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又记恨他方才把自己推出去的行径,没好气的和他扯皮:“师叔为尊长,年纪大了,我们怕您折了胳膊腿儿,那弟子可就万死难辞其咎。”
他的语气尊敬,离得近的却都听出来他刻意咬重了“年纪大”这三个字,不由得憋笑,谁知闻理毫不动怒,也未立刻反击,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容可掬,然就是这样,诏丘却蓦然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