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起身,在椅后的书墙中随意挑了一本看着顺眼的书盖在脸上。这个法子何其奏效,他立刻昏沉。
原不是身骄肉贵,而是最紧要的一处没有如意,才让他倍感折磨。
诏丘脖子枕着金丝楠木的椅边,在睡着之前迷迷瞪瞪的想,这些奇奇怪怪的癖好,大抵可以追溯于他还在莫浮派修习的时候。
晋和九年初,莫浮派掌门大限至,殒于是年三月。
首徒万亦诚以恭俭忍让,天资出众,又不为骄奢,和光入尘,不以修者清高自居,为仙师臂膀,子弟楷模,承掌门之位,为上界莫浮派之一百二十七代掌门人。
世人广知其表字,尊之为闻端仙师。
闻端以光大莫浮,麈尾弟子,福泽下界,护佑百姓为己任,莅位三年,无不律己自苦,忧怀万民,每逢月初,则遣弟子下界除祟驱鬼,退恶安魂。
献鱼城池,百姓以万计,皆感仙师之福泽,承莫浮之庇佑,躬亲祈祷,惟愿仙师平安。
是以献鱼三年长平,鲜有鬼怪之祸,莫浮派广德为天下知。
晋和十二年,遂宁城望云宗宗主夫妻修习邪术,妄以此一步登天,成仙资未得而遭反噬,弟子惨死者十有八九,望云宗大乱,下界无不大骇。闻端仙师以莫浮比邻望云,亲至宗门平乱,上善宗门,下安亡魂,百姓无不称颂感激。又闻仙师于安民途中遇一幼子,以有缘收为首徒。
后世言,大乱平,宗门安,长徒见,仙脉传,为双至之福。
诏丘就是那个被各派尊长和下界百姓津津乐道了十多年的幸运儿。
莫浮派落址于西蜀献鱼城上界的凌空山,险中带奇,凌绝于空,每到冬初,便开始下雪,晶莹纯白,含絮纷飞,铺陈满山满殿。
诏丘脸上蒙着一本书,屁股顺着椅座往下滑了半寸,四肢张开睡得四仰八叉。
桌上是铺得到处都是的黄色符纸,完成的未完成的,有用的作废了的,低阶或是中阶的,交相叠加却乱中有序。
小弟子不敢去动他的东西,只蹑手蹑脚走到他近处,先是对着他耳朵大喊一声:“长溟起床,太阳照屁股啦!”然后将他脸上倒扣的书利落扯走,伸手朝他腰侧一拍,一个用力将他拽起来,两眼亮得发光。
门中与他同辈的弟子不多,除却诏丘这个漏网之鱼,其余全是长老闻理的手笔,有入门早的有入门晚的,个个年纪不一资历不一,比诏丘年长的不在少数。
可闻端位于闻理之上,为一派之长,师兄师弟叔伯一类的记不清不好乱叫,索性私底下都敞开了用字唤,于是一众弟子都叫他长溟。
诏丘新学得一个作束缚人用的小阵法,正苦学苦练,连着七天没出门,也就在昨夜瘫在木椅上睡了一个长觉,此番被叫醒,人还是晕的。
他迷蒙着眼爬将起来,一个劲问:“怎么了怎么了?”
那小弟子手指朝着窗外一指,二层望出去正好看见纷落的雪,他说:“走走走,我们去打雪仗。”
诏丘反应过来不是什么大事,缓了一口气又瘫倒回去,“你们玩儿吧,我睡一会儿还要继续画符。”
他眼下又青又紫,论谁也能一眼看出这位祖宗是昼夜不分了不止一日,小弟子怎肯继续放他去折腾自己,推他一把:“别练了,我们谁都知道你最刻苦,但也不必把自己逼成这样,要睡去床上睡!”
寝居就在旁边,那小弟子又拖又拽,想把他塞到正儿八经的床上躺着睡,可比在这破椅子上舒服多了,诏丘比他劲大,挣脱了甚至还在椅子上翻个身,眯眼一会儿手掌摊开,“递一本书给我,这光刺眼。”
小弟子拿他没办法,尽量避着桌上的符纸翻翻找找,没找着可心的,低头正好看见诏丘脚边一本书,似乎是刚才被扯下来却不小心落到地上的那本,他便将这书捡起来,拍打其上灰尘,不小心看到其中几行字,眼神立刻被抓了去。
诏丘没睡着,用手臂挡着光,他就用手肘捅一捅,后者哼哼一声问:“怎么了?”
小弟子指着书中符纸纹样和注解:“这是缚尸符吧?我画过,难画死了。”
诏丘有气无力“嗯”了一声,道:“还行。”
此书专讲束缚用的符咒,妖魔鬼尸都有,不过都是些低阶符咒,没法应对大家伙,但也足够他这个入门两年的外门弟子练习了,他问诏丘:“你可学会了?”
诏丘久等不到书,索性坐起来,垂头耷脑的打哈欠:“当然。”
小弟子问:“几个?”
诏丘眼皮都不擡:“所有。”
小弟子都惊了,双眼瞪得溜圆:“多久会的?”
诏丘记得不太清楚了,努力回想:“七日还是六日前进的书室,昨晚都完成了……”
“天哪!”小弟子打断他的回忆,嘴巴张大可塞下三个鸡蛋,“我们入门时间差不多啊?我拜入长老门下在你一个月后对吧?为何你已经修成这样了?”
诏丘指着自己乌黑的,活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的下眼圈,“呐。”他又打一个哈欠,“再说了,你终归还是小我几岁的。”
“也没小多少。”小弟子咕哝着还在翻看,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惨不忍睹,就要怀疑自己是否是朽木不可雕了,不敢再想“啪”一声合上书,“我也画过七日,也才会最最低阶的缚尸符,还时时画错不起效力。”
他的眼珠子落到桌上大大小小一片黄底红字的符纸上挪不开了,垂涎三尺道:“师兄,可否送我一张你画好的符啊?”
他有求于人,开始巴结,已经不敢直呼其名了,眼巴巴的瞅着诏丘,后者点点头,“拿呗,想拿多少拿多少,这都是我练手的东西。”他想到什么,嘱咐一二,“不过切记不可拿去卖,我怕技艺不精出了岔子,用死人就糟了。”
小弟子听进去了,却不敢如他所想:“低阶符纸能画成这样,可以当中阶用了吧?这品相……”
符有阶有品,大多以层和类划分,若有品阶实在出众的,才可稍稍跨阶级使用,不过也得再三小心,毕竟不同阶级的符纸不可混为一谈,诏丘道:“别拍我马屁,在涉及生死的事情上,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弟子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一转身又在桌上挑了不少品相不错的,手里拿了满满一摞,嘴里还在念叨,“我可是知道为什么掌门要收你为徒了,这资质搁哪不被抢破头。”
诏丘纠正他:“我是被捡回来的。”
小弟子“哦”一声,开始数符纸,数着数着发现一个怪处,便随意抽出一张,撚起其中一角递到诏丘眼前:“长溟师兄,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