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童等半天没等来想象中的剜心一手或穿胸一剑,倒是等来覆在他头顶的一只手,薄且微冷,却让人安心。
诏丘道:“走什么走,我的鱼还没拿。”他匀出一小片位置,“再说我又不是。”
药童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指的是什么,长吁一道在他身侧坐下,彼时那小贩已经有收获,正拿着格外新鲜肥美的鱼往这里走,诏丘接过穿鱼嘴的草绳,额外给了赏钱,坐着问他。
“说吧,你叫什么,为何在此,又是为何被追杀?”
这就让人心虚了,药童的手指绞在一起,蔫头耷脑:“我叫庄宛童,师父和我本是一起云游,但他临时有事,就只剩我一个了,我也不晓得我干了什么,就有人追我。”
即便有事,带着孩子不就可以了,何必将人单放着,真是不靠谱。
诏丘腹诽那师父一二,又问:“从何而来?”
小家伙蛮乖,问什么答什么,垂着头时有一瞬像极了他的某位旧友。
“锦蓉城。”
诏丘不由得暗暗吃惊,锦蓉同嘉州隔着百里不止,他同齐榭是用了传送符顷刻到此,而这小儿怕是走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到,“你师父还真放心叫你一个人跋涉。”
庄宛童咕哝了一句:“我才不是走过来的呢。”
诏丘问:“那是怎么来?”他却不开口了。
但见这小子浑身脏兮兮的,必然吃了不少苦头,大概是真被追狠了才能狼狈至此,看来此地也不宜久留,诏丘看他小小一只,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嘴里念念有词,不料一只小手搭上他的手臂打断了念咒,他问:“你也有符纸?”
“也?”诏丘捕捉到这个字,敏锐的察觉出不对,“你说的是你师父,他是谁,为何不来保护你?”
“会有人保护我的。”他松开小手傲然一“哼”,“我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医者,也是我见过最……不,第二厉害的人。”
后一个“最”,诏丘无从知道他作何标准便不容争辩,前一个却实难茍同,不仅是他晓得,就算是当年大比在各道列出的干榜坤榜,也只有二人能于医道一途久立高地供人瞻仰,一个是他师尊的师弟,亦是他的师叔闻理,另一个是太山派的一位避世弟子,现任掌门的师伯,前任掌门的师兄褚阳。
闻理精擅毒术,通达草石之理,有医毒圣手之称。而褚阳则专岐黄之道,常年游离下界济世救人,有红莲半佛的美誉。
这两位一位作古,一位隐居,但不妨碍他们巍巍而立,成现世医修可望而不知可不可及的医道高山,所以他双手抱胸,面色不满:“你师父是谁?”
庄宛童摇头晃脑,一字一顿:“顾!往!”
“没听过。”诏丘松了一口气,眉目间尽是得意,“一定是我认识的人更厉害。”
诏丘从不吹嘘自己,却容不得别人贬低身边人,哪怕是这样绕了七八个弯的计较角力,他也不允半点落于下风。
庄宛童朝他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嗤之以鼻:“幼稚,世间之大,未知之事不计其数,何必以尔所见立规标杆,自吹自擂。”
诏丘就等他说这句话,立刻反击:“既然如此,你的话也作不得数。”
庄宛童郁结,腮帮子吹得鼓囊囊的坐着生闷气,诏丘只好哄人:“好了,男子汉心胸宽广些。”他再次举起符纸。“此处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庄宛童瘪了脸,抿直嘴唇然后摇摇头,“我要等人……不对,找人!”
小家伙事情还挺多,诏丘妥协,单手撑腰道:“行,虽然从头到尾就两面,但相见就是有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说,我帮你找。”
“不知道。”庄宛童面露愧色,“我只知道他在这里。”
这嘉州城真是什么怪事都有,诏丘已经没有脾气了,“信物总有吧?”
他这才点点头,从怀中最深处掏出来一块乳白色玉佩,镂空雕青山纹样,中间嵌着一个阴刻的“太”字,br/>
诏丘在看见玉佩时,拽着草绳微微摇晃鱼身的动作凝滞,看向庄宛童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而后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起来,嘴里呢喃一句:“顾往?他倒是取了个好名字。”
他拿着系带问齐榭:“可还记得?”
齐榭垂眸,言简意赅:“师伯。”
庄宛童十分宝贝这东西,能拿出来让他看一眼已经是不易,碰一下都心疼得直颤,双手成捧眼巴巴的望向诏丘,期盼他赶紧归还。
诏丘将这玉佩小心放在他掌中,和齐榭对视一眼道:“你要找的人可能是我。”
小崽子打了一个惊颤,被齐榭眼疾手快扶住,堪堪站稳,声音都在飘:“啥?”
不能这么巧吧?
诏丘拎着鱼,把他推到自己身边,声音带笑意:“叫我师叔就行。”
庄宛童犯了难:“我怎知你是不是诓我。”他撅着嘴,“再者,你叫什么我都不晓得,总不能干巴巴的叫师叔吧?”
诏丘问:“你师父不爱说话,但一旦开口就特别啰嗦,还爱着急上火,医者不自医用在他身上再好不过。”他想了想,加上一句,“长得还挺俊,就是凶巴巴的。”
这里见过他面容的人不多,知晓他名号的人却着实不少,到底要不要对小师侄报上真名还得等远在天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亲至了再说,诏丘对这个没什么挑的,“至于后者,叫什么都行。”
庄宛童已经认可了他第一句话,自发转到第二个问题,“嗷”一声开始琢磨:“狐貍师叔?白发师叔?美人师……”
他还没“师”出个名堂,诏丘擡手朝他背上一拍,看着手扬得老高,下手实则极轻,“你真会取名字。”
但那庄宛童是个爱做戏的,鬼哭狼嚎哇哇大叫:“你怎么这样?我本来很喜欢你这个师叔的,现在你不能和我师父并列了,你排第三。”
诏丘问:“第一是谁,比得过你师父?”
庄宛童摇头晃脑,一副显摆样:“你一定听过。”他得意洋洋,“泊顶大会持不阻剑一剑动九州!以少年之姿位居榜首!上天入地绝无仅有!无所不能顶级神通!那就是传说中……”
诏丘本在扶着斗篷风兜,闻言脚步一顿,单手抄过去,顺着他肉乎乎的下颔一抹,五指伸出正好堵住还在不断开合的嘴,低声道:“你还是闭嘴吧。”
小崽子性子有点闹,前缀词太多了,听得他头疼。
也不晓得他师父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孩子来的。
他这句话极轻,可能是在江边呆久了沾上冷意,如寒水入池划出一波涟漪,须臾间又回归平静。
庄宛童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啰里啰唆终于招人厌弃,很有眼色,小心翼翼的贴过来装乖:“师叔……”
诏丘继续擡起风兜将自己一头白发盖住,确定从外看来没有异样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要记得世间无至善。”
庄宛童顿时想到那个没来得及出口的名字,想必诏丘这句话是冲着那人来的,不过被排到第三而已,怎么能计较成这样,他暗暗觉得这个师叔小气,但面上还是委屈巴巴的:“我不懂,这世上不是有很多能人异士吗?”
嘉州无雪却多山风,行走青衣江侧更是冷风缠绵,诏丘将他护在身边,食指被硕大的鱼和纤细的草绳勒出显眼的红色印痕,“人力有极,有些事情他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