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阿榭心细。”诏丘点头应和,“自然是要说的。”
本是四人在同一个屋里,十七自弟子们走后就窝在角落里打盹,齐榭从头到尾没说话,临了一句,却恰巧提醒了晏清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话说,为何这五个小崽子没事?正好我去问一问。”
她轻轻拍打着沉睡的十七的肩膀,后者迷迷瞪瞪被她拉起来,困顿还没消散,整个人都显得懒散,强撑着睁开眼四处扫视,正好瞧见诏丘回身,从茶案上拿到差点被遗落的两个布袋并一个玉玦。
“长溟师叔的布袋子看起来很实用,什么时候买的?”
诏丘笑着答:“昨日出门透气时买的。”
晏清问:“从谁手里?店小二?”
“不是。”诏丘道,“店掌柜。”
晏清眸光动了动,冒出一个尾音轻却长的“哦”,若有所思地牵着十七的手迈出门槛,但回身带上门时又是一副威肃无波的模样。
聊到此刻,天已是大亮了,可勉强窥见远处山脚的层层山石,石层上是看不大分明的疏落枯松林。
薄雪积攒也似倾盖之势,满地惨败,空有寒风。
客栈里放有炭盆,火炭噼啪还算暖人。
诏丘被烘出一身的暖气,顺阶而下时也不觉得冷,等到擡脚迈过客栈的正门,却被扑面而来的冷风骇得一惊,露在外面的手指被这风一吹,顷刻开始泛白,加上这十指原本就看着没什么喜气,现下更像是一双死人手了。
齐榭适时而来,莫名阻断了他盯着自己指尖发愣的眼神。
他人还差一步,却伸直了手先将厚实的斗篷披过来,风兜檐口附有雪白的毛边,触脸柔和,下摆被冷风灌得满满当当,直鼓成偌大的空心兜状,却在与衣襟衣摆相贴的一瞬偃息下来,乖巧的裹住他的大半身子,短暂的寒凉后,这样的温暖可谓熨帖。
诏丘侧身看过去,齐榭正好走到他身边,见他似笑非笑,以为他又要讨价还价耍赖把这个累赘的物件扒下去,微微倾身低声和他打商量:“师尊,披一会儿就好。”
诏丘却伸出手,直接掠过自然下垂的两根系带,蹭过披风柔细的布边,抓住了齐榭身上深蓝色压银线的袖摆:“你不穿?”
他手腕劲瘦,因伸手的动作露出极大一片白,皮肤下血管呈稍淡的紫色,短暂的被风一吹,血管又有些发青。
齐榭的视线短暂的接触到那片裸露的皮肤,下意识避开眼,手上替他拉衣袖的动作却更快,他声调本就偏清,面无表情开口时那股寒雪压枝的孤冷意味更浓,眼皮低垂睫毛几乎要碰到下眼睑,“我不冷。”
他从嘴里艰难的蹦出这三个字后又不作声,片刻后像是被戳到了心窝子,快到让人看不清地转过脸,眼神大剌剌的落在诏丘被衣料掩盖的手腕处:“师尊,你的手串呢?”
“什么?”诏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晃动了一下明显空荡荡的手腕,莫名心虚,只好打着哈哈,“你说那手串?”
齐榭眼珠分明,眸色清亮,不错眼珠子的盯着他,诏丘被看得竟生出一点局促来,试着找借口:“打架不方便,摘了。”
丑得乱七八糟的珠子,傻子才戴。
他面上做出一副“好可惜戴不了”的模样,心底却有些自得,强作镇定的回望回去,就见齐榭眨眨眼,一字一句道:“那串珠子能护体,能为师尊育化丹田,有益修行。”
他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平静的看着他,其中情绪深晦,看得诏丘头皮发麻,下意识想松掉攥着他袖摆的手,却不料动作太大,本就松松垮垮的披风一下从肩头脱落,眼看着就要落入地上。
冬日白雪不息,带得地面湿滑,下层积雪沤进泥土里,上层冬雪被几番踩踏也变得肮脏。
诏丘一时愣怔,想着斗篷落下去必然会污得不能看了,齐榭却一个旋身踏出半步移到诏丘身后,眼疾手快的朝空一捞,斗篷被他稳稳的捞进臂弯里,临了还抖了抖,厚长的布料上沾上的落雪也被抖得干干净净。
然后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无话。
诏丘最先受不了转身要走,齐榭脚步不动只定在原处,闷闷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师尊,是弟子逾越。”
诏丘脚步一滞,差点没刹住摔成狗啃泥,没搞懂他从哪里给自己找来的罪名,一寸一寸转过上半身,就见齐榭蹙着眉头,见他回头也不避眼神,似乎只是发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眼眸里仿佛极快的划过难言情绪,但一眨眼后,他又是安静任随拿捏的模样。
诏丘恍了一下,觉得那抹失落是自己眼花生出的错觉。
但他还是长叹一口气,从衣袖里某个角落掏出刻意被放得极深的红白手串,随着“哗啦”一声,一百零八颗不伦不类的珠子被他挽成五圈,松松垮垮的挂在腕上。
谁知齐榭瞪大了眼,而后双眉间紧紧压出川字,上前一步略显急促的说:“师尊,我并不是逼迫……”
诏丘打断他的话,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为我好,仅此而已,我明白。”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斗篷给我吧。”
齐榭迟疑的伸出手,看诏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朝客栈外走去。
积雪湿滑,诏丘走得很慢,行出不过几丈,他迟迟的笑起来,笑意直达眼底,带有几分无奈。
既见世事辗转,便有心性长久者,固执如深雪枯石,不灭不改。
他总是见不得别人藏掖委屈。
客栈设在小镇最东侧,再走便是无边旷野和苍茫群山。
晏清一干人还未追来,诏丘数着脚印缓慢地一步一行,本是风声低呼,行到某个岔路口却陡然平静片刻,有人挡在他身前,不失笑意的关切了一句:“外面风大,公子小心。”
擡眼是堆着笑的店小二,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裳,熟悉的脸孔被风吹得发红,伸出来虚拦住他的手并不难看,甚至有些好看,只手指侧面并手掌边缘带有一层薄茧,看起来便失了文气。
店小二问:“远远看见公子,您可是要出行?”
“四处逛逛。”
“年关未过,小镇正是寒冷时候,公子在近处走走就当暖身子,千万不要到山上去。”
诏丘有些疑惑:“此处正月初二不许拜山?”
若逢正月,日日都有合宜和忌讳,诏丘不是当地人,多问一句也不会显得奇怪,于是摆出一副求解的模样等他回答。
那店小二有些踟蹰,“这倒不是。”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有难言之隐,或是不知如何开口,纠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一片的山啊,都不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