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黑衣夜行,也听过日落而息,却没见得这样的规矩,诏丘问:“何解?”
那弟子只是笑,不说话,看来是不愿意告诉他了,诏丘不好追着问,容易叫人起疑心,便暂且掩下好奇一起等着。
夜色犹深,北风夹杂着大雪很能遮挡人的视线,他又刻意遮掩了容貌,一群小修士被他糊弄很正常,但他境界在众人之上,要想看清五个后辈的模样还是很容易的,就见着拱手的那个接着嘱咐剩下四人,全程淡定沉稳,说话也很有分量,大概是资历最高的。
但毕竟都是才筑基的小崽子,声小脸嫩,一本正经时也总显得稚气。
诏丘弯了弯眉眼,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趁人不注意唰的投到空中,符纸化成结界罩住他们师徒二人并五个小崽子。
立刻有人惊呼,还有不明境况的摸到佩剑格挡在胸前,慌张环顾:“谁?”
诏丘安抚:“是我!”
领头的小修士安顿完众人,自己也坐在地上,半仰头问:“您不是不会法术吗?”
诏丘淡淡“哦”一声,“可是我有钱。”
众人默了默。
那人嘀咕:“这符纸品相,得多有钱啊!”
诏丘笑而不答,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上挂着的布囊,齐榭见众人皆打盹,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诏丘裹上,后者本想拒绝,犹豫片刻还是受了,于是日出时,一干弟子爬起来,就看见他用两层兜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落在最后的弟子跟他搭话:“老先生穿这样厚,看得清路吗?”
诏丘说,“看不清。”那弟子语塞,低头才见他两指夹着齐榭的袖子,后者快他一步,稳稳当当的走着。
有钱就是好,能找这样俊朗的随从带路,那弟子暗暗艳羡,又想着这老先生毕竟为护他们用了一张价格不菲的符纸,一路上还是多关照一些,也走在诏丘身边,“老人家可否告知那符纸是谁家的,我派训令不可叨劳百姓,符纸得来不易价格昂贵,我们不能占您便宜。”
诏丘摆摆手,“不用还,我多得是。”
以往遇上这档子事,别人都是千恩万谢,却委实没见过财大气粗到这个地步的,那小弟子还要争辩,被一阵低笑打断,“你这孩子怪实诚,倒有几分可爱。”
他尾音上挑,语气朗快,其声清明毫无混沌之感,那小弟子心觉惊奇,就要发问,齐榭先行开口:“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碧玉镇尚在一片静谧中,檐下的年节灯笼被风打着,逐渐起势,幽幽摇晃不停。
诏丘跟着齐榭绕到客栈后方,驾轻功而起回到客房,然后装作才收拾行装要出门的模样,推门转而立在邻间门口。
笃笃两声,开门的是那五个小修士中的一个,见着来人,他惊呼一声:“老先生!”
诏丘不无惊讶:“哎?你们……”他本意是来找晏清,谁知道这几个小弟子腿脚倒快,已然找到依仗了,自己刚才随心撒的谎恐怕要露馅,想着要不先回去,一瞬思考就要告辞。
那小弟子看他犹豫不决,以为他是一路跟到这里,解释道,“我们回头不见您,以为您回家了,不过……”他叹一声气,刻意压低声音,“我师姐不收徒,再说了您都到了满头白发的年岁,谁能做您师傅占老人家的便宜呢,您还是回家吧,莫要再关心这些求仙问道之事了,安享晚年要紧。”
诏丘就要打着哈哈接话告辞,有女声传来:“谁在门外?”
再耳熟不过的声音,她既这样问,有些事是不得不说了,诏丘询问道:“是我,现下可方便?”
晏清在屋内急急站起来直奔门口而去,诏丘一没探头二没自作主张擡脚,那小弟子却死命拦着他,急得冒汗,“当真不收徒……”
却见那晏清走到门口,虽看不见层层叠叠兜帽下是张什么脸,却能凭着他一身质地清冷的蓝袍认定他身份,紧缩的眉头舒展开,喜色上眉梢:“师叔,您终于回来了。”
那小弟子呆在门口:“谁?”
诏丘进屋褪下罩袍,齐榭自觉接过挂在臂弯上,晏清跟过来倒茶,诏丘这才把琢磨了半天的说辞抖搂出来:“我们半途遇见那鬼修,来不及知会你,你莫怪。”
晏清倒完茶,退到一边,“晏清不敢。”她上上下下把诏丘并齐榭瞅了一遍,见两人无事才放下心来。“我遇上其他事,没来得及上山相助师叔。”
“无妨无妨,”诏丘浅抿一口茶,“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已经捉了那鬼修,你没上山反而便利些。”
一干弟子围过来,此处暂时不算得姑娘家的闺房,诏丘稍敢伸展手脚,便有人问:“哪个鬼修?在哪里?”
“无常山上那个,”诏丘取下腰间两个布袋并一个玉玦,稳妥放在茶案上,“在这里。”
十七凑过来一个脑袋,“这就是我们一行人都没有搞定的那个?”亡者之物,她只能看不能随意触碰,“都成灰了,还是长溟长老厉害。”
一干弟子反应过来,僵立着瞪大眼睛,结结巴巴:“谁……谁?”
十七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让人误解的话,重复道:“长溟长老啊,你们都听过的。”
屋角茶案此处避光,窗柩只开一条缝,便有一盏灯被点亮了用,照得他半张脸都被光拢着,“此事了结,我原打算知会你一声就走,未承想遇到了这些小崽子,先我一步找到你。”
晏清将漏风的窗关得严严实实,才道:“我让十七在窗前望风,只见着他们几个前来,没看见师叔,想来是看漏了。”
诏丘心头苦哈哈,他正是不想被这些弟子发现行踪才快一步离开,没成想还是落了下风,有点丢脸,不得不带着歉意转过身,用正脸对着呆若木鸡的五个弟子,真诚地圆谎,“出门在外,处处报真名恐行事不便,我并非有意欺瞒,勿怪勿怪!”
他本意解释,谁料一转身,一行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屏住呼吸瞪大眼睛。
一路过来,旅客本就不多又大多未起,店内没支油灯,朦胧晦暗。到这间客房,诏丘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哪怕脱了披风也是侧对众人,容貌不甚分明,到此刻,五个人挤成一团正好凑得近,被惊得说不出话。
他半束白发,披撒的一半尾端轻细,犹有拂动,眉眼精致,鼻梁过于高挺,沾有化掉的薄薄一层晨雾,每一处都透着清贵淡然,偏偏一双眸子色浅,沉静时多庄重,此刻有点活泼,那点深邃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眼波流转,笑意将出。
如寒潭深水,遇雪犹清。
众人愣了许久才似神识归位,一声短暂的“啊”之后,有人推搡,咕哝了一句:“谁先叫的老人家?害我们认错人。”
领头的小弟子立刻被怼到他面前,脸红了一片,双手相并作礼:“长,长溟师叔,晚辈并非有,有意冒犯。”
诏丘才不在乎这些,遇上不认得的修士,认不出他才是最好,他摆摆手:“哎,无妨的。”
本来就是他自己起了玩闹的心思。
五个小弟子不敢再往前,却也不舍得走,个个直勾勾的盯着他,看得晏清皱眉:“不懂礼数,才给你们开了房间,还不自己待着去?”
她厉声时很能唬住人,和对着诏丘齐榭时完全不是一副神色,笑意落下去眉眼就冷得能淬冰,五个人红着耳朵脚底生风,不忘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门框相碰发出轻微的“哐”声,晏清仍立在屋内仔细分辨远走的脚步声,确认几个小弟子都规规矩矩回到客房,才回转身子叹气:“劳烦师叔一路看顾他们。”
说不上看顾,顶多是诏丘趁着众人不注意放出神识,查探有无危险罢了。
想当年还在莫浮派做弟子时,与一群师弟师妹同行,路逢精怪或遇到他派弟子前来问剑挑衅是常事,他作为大师兄及掌门的首席大弟子,开路探路这样的活计不知干了多少回,如今只是从列前移到列尾,无甚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