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串珠子整个儿泛着一股别扭。
红色朱砂子和白色菩提珠如豌豆大小,单挑出来都是上好的成色,但坏就坏在他们被凑在了一起。
且两种质色的珠子并非交替串制,而是乱七八糟的被连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规整的式样,更谈不上精巧雅致,松松的一长串被拎在手里,好似一个拙劣的残次品,被随意挽成几圈挂在手上,红色润亮,白色却平粝,被放成一堆,难看得阴阳怪气。
诏丘嫌弃得直皱眉头:“这是什么讲究?”
严温给出的解释很是朴实无华:“朱砂辟邪,菩提润气,搭在一起是正正好的。”
诏丘瞅半天愣是没瞅出什么花来,“正的哪门子的好?”他实在忍不住了,“若是遇到邪祟,可否揪一颗拿去用?”
虽然说这十五颗朱砂子,和多得根本数不清的菩提珠不晓得要费多少尸鬼妖魔才能用完,但他实在嫌这玩意儿烫手,迟早把它扔出去。
严温正色:“不行,”他好似很看重这串珠子,目光在他身后虚空中的某一处定着,神色凝重,似陷入沉思,言语轻缓下来,“它看着不打眼,效力却非同一般……”“有它在,我多少放心一些。”
诏丘叹一口气,勉强答应下来,他问:“第二个条件?”
严温朝他身后某一处晃过一眼,抿着唇,手指松松抓着衣袍的一角,视线与一直沉声的齐榭对上:“阿榭届时会告诉你的。”
诏丘立即转过身,对着距他身侧一步的齐榭道:“那便即刻动身。”
隆冬此日,凌空山裹了厚厚一层的霜雪。
从山脚某处望过去,山巅处的莫浮派诸多殿宇都已经是影影绰绰的模样。
时有山风裹挟深雪而来,风声连亘飒飒,像极了下界传唱的古语。
诏丘很喜欢这样的声音,倚着窗柩听得惬意。
虽说他现在的修为远不及巅峰时期那样既高且深,但要使个瞬移符顷刻到无常山脚,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且可喜的是,行走了这一路,他不时能感知到灵力入体,丹田有温热充盈之感,虽然还未打坐入定,但不难猜到,他的修为正在一点一点恢复。
看来那串丑珠子还是有点用处。
他一时高兴,连带着看向齐榭的眼神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齐榭正坐在他对面,食指中指相并,指尖撚着一个传信符,待到符咒效力散去化成一抹冷灰,他转过头,就看见诏丘不错眼珠子的瞧着他。
齐榭有点不自在,立刻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然后恭恭敬敬的开口:“师尊,是云掌门传信,道不放心我们出行,派了门中一位聪明伶俐的弟子前来相助。”
诏丘恍了一瞬,反应过来此“云”非彼“云”,好不容易习惯此事,抿了一口茶:“他倒是想得周到。”
只是没见着面,那弟子是真伶俐还是假伶俐未知,虽说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但若是来人是个拖油瓶也说不定,诏丘琢磨着还是得想个办法探探那位弟子的底,闷头灌了一口茶水,擡头看见齐榭坐得端正,虽然乖巧,看着没什么喜色,应该是觉得无聊,于是没话找话。
“东西带齐了没有?”
须知这是一句场面话,只对不太相熟的晚辈修士说,但齐榭是他正儿八经教了好几年的徒弟,以往他都是不过问,直接领着人下山的,蓦然冒出这样一句,就见齐榭眼中划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随即回:“带齐了。”
再无别话。
诏丘蹙眉,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变得有点闷,他不是很能适应惜字如金的徒弟,于是追问:“符纸带了多少张?”
就见齐榭像是被问住了,似乎有些羞惭,嗫嚅了一下:“一叠。”
这个闷头冲不理柴米事的模样很有点诏丘年轻的样子,他很满意,却在齐榭从芥子袋里掏出足有一拇指指节厚的符纸时,笑容僵了一下。
好家伙,真是一叠!
这个行径不算败家子,却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不痛快。
须知,捉鬼游历这类事,修者还是希望靠着自己的修为本事擒获邪祟,若是一上去,就拿着厚厚一摞符纸往邪物身上砸,虽然效力奇好,却打不得痛快,这样倚借外物,无非昭告天下这个修士是个半吊子,肚子里没货的,和那些磕丹药提升境界的修士没什么两样,实在有失他诏长溟的风范。
恰巧这时,客栈的小厮进来布菜,一眼瞧见桌上的符纸,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诏丘也不回避,把符纸一拢,开始叠纸乌龟权当消气。
修士下山,大抵是为了收鬼杀妖伏魔,消除怨念,道上称的收邪,正头门派诸事繁多,诏丘以前还是亲传弟子时,常常被打发下山,遇上人家有小孩子的身弱魂轻经不起吓,他就叠个小玩意儿把人哄着再办正事。
他没注意到齐榭在店小二进门时就走了出去,闷头叠纸乌龟,这个活计本就是哄小娃娃的,他学得不精,躺了这许多年,手艺更加生疏,待好不容易叠到第四个,齐榭正好踏进厢房门。
但他这番进来,没让诏丘的心情好上半分。
因为他手里端着一个客栈旧瓷碗,碗里是满满当当的汤药,味道散了足有两里,诏丘感觉到不对劲,可外面天寒地冻,哪里有别的去处?
店小二早就出去了,齐榭双手捧碗,对着正在扒拉木窗户试图逃走的诏丘道:“师尊,该喝药了。”
诏丘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上的动作坐好,甚至不用他开口先说些什么,当机拒绝:“不喝!”
他还破罐子破摔的补充了一句,“我不稀罕节约这样的东西。”
齐榭还想劝:“师叔说汤药对您的身子好,增补修为,通脉化气,他嘱咐我……”他顿了一下,“还要把药渣子带回去。”
诏丘立时额头青筋跳了几跳。
严长洐,他的好师弟,在莫浮派就撵着他喝药,如今下山了,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串通他唯一的弟子相逼,甚至还要带药渣?
他怒极反笑:“你倒是听他的话,要喝你喝,我不喝!”
严温都强求不得的事情,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诏丘吃定了齐榭如今这样死板的性子,劝不动最多打个小报告,此事就会不了了之,从此之后再无忧虑。
诏丘盘算万全,正要板着脸端架子,却瞥到齐榭琢磨片刻,竟然真的端起药碗就开始灌,其势头之猛,怕是一缸都不够他吹的。
诏丘被这阵仗吓住,架子也不端了,从他手里抢下还剩半碗的汤药,一口喝干净,和齐榭站着四眼相对,最后苦哈哈的坐回窗边的桌案前,心尖颤抖,内里淌泪。
此药药性不浅,无病做饮可是大妨!
躺了这么久,他合该忘记许多事,又因为没有机会去增进和齐榭的师徒情分,此刻冷漠一些才是最正常的,却不想头头当久了,护犊子的本性一时改不了,反而被钻了空子。
他此时自怨,看到歪歪扭扭躺在桌面上的纸乌龟就觉得格外碍眼,诏丘忿忿伸出手,把它们随意拢到袖子里,托着腮不想去看那只空掉的药碗。
无常山毕竟算是个荒郊,,只一个唤作碧玉镇的小镇落在山脚五里地外,住户稀缺,但总归给这里添了人气,他并齐榭只瞬移到小镇近处,溜达许久寻得这么一家客栈,料想这样偏僻的地方,饭菜好吃不到哪里去,金丹期修士辟谷,他便当这些饭菜是个摆设。
诏丘又伸出一只手祸害符纸时,楼下的大堂内正好传来第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