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洲说得没错,他确实在难过。任何一个在平等思想教育下长大的人,遇见了今天这个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压抑、黑暗。
好像恶人当真是铁石心肠,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做尽恶事;好人却只是看着别人的苦难,就感同身受、如鲠在喉。
恶人或许在伏法认罪的那一刻也不曾忏悔,好人却因为他人的恶行而失语,而羞愧,而痛恨。
“沈之洲,”无言地走了几步路,宋清忽然停下步子,定定地看着沈之洲的眼睛,“你要好好的,别......总之,要好好的。”
这是宋清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唤沈之洲。沈之洲也一脸认真地看着宋清的眼睛,回道:“我保证我会好好的。”
两人对视几息,沈之洲突然道:“我以后考完试了,回来做个夫子好不好?”
“我会把我的学生教得特别好,他们既不会欺压百姓,也不会贪赃枉法,更不会做出欺辱女子和小哥儿的事。”
无论他的学生是什么身份地位,是什么性别。
这是对宋清许下的承诺,也是对他未来的学生立下的誓言。
“好。”宋清看着这双前所未有明亮的眼睛,缓慢而郑重地回道。全然忘了一个月前自己想做“官老爷的相公”的话。
相视一笑,两人手拉着手,披着傍晚的霞光,踏着落日的余晖,走向来时的山路。
——
次日一早,村里的汉子妇人自发聚到周二爷家帮忙。
一些年轻的新媳妇看着灶房,跟周氏年纪相仿的妇人在屋里陪着周氏。
看周氏几度哭到昏厥,眼泪浅的妇人总要屋里屋外走,自己揩干净眼泪了才进屋宽慰人;实在忍不住了再出屋去。
几个老爷们儿和周二爷待在儿子屋里。由周二爷的儿子主持丧事。
周丫头还没满十五岁,算是夭折,不能埋进祖坟,丧事也不能大办。于是请了风水先生看过,选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
请擡棺的汉子吃了饭,便到了下葬的时候。
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
汉子们擡着棺木上山下葬,周家二老是不能跟着去的,这一辈子的缘分到这里就断了。
周丫头刚下葬不久,官府的人就来了,找上了村长王大庆。
“这是赔给周家二老的银钱,我们还要去隔壁村子,就劳烦王村长跑一趟了。”官府的人递给村长一个钱袋子,听声响应该有十来两银子。
不过没人会高兴。死人的钱,以后每每用起来,都像是有刀子在剜心。
二人是孙县令带来泞阳县的,昨日的事都看在眼里,知道这村长是个好的。
说来令人唏嘘,另外十三个孩子只有两个被家里人接回去了。剩下十一个家里嫌丢人,不认。
官府的人把小孩都送到家门外,几户人家不想要人又不敢不停官府的话,便躲在屋里把门关死,装作家里没人的样子。
养小哥儿女儿本来就是赔钱的,这下身子都破了,以后找不到婆家还得养一辈子不成?
敲不开门,官府的人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原路返回,向孙县令禀明情况。
孙淑一听了,当即沉下脸色,让随侍写了断绝书,再差人一一送回去,让那几户人家都按了手印。几户人家巴不得没有干系,哪儿有不按的?
这是先皇定下的律法。
凡是父母、子女双方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自愿签署亲缘断绝书,双方便不可再有往来。父母不必抚养子女,子女以后也不用赡养双亲。
据说先皇幼时生母早亡,受到生父与继母迫害,十五岁便逃离家里,只身入了军营。后来起事功成,生父和继母又多次陷害先皇。
满朝文武拿孝之一字劝说先皇,先皇一怒之下就有了这条律法。
言归正传,最后还是孙淑一将几个孩子留在自己府里养着。
“县衙里在招人用,白溪村要是有人有这个意向的话,村长明儿带人去给县令看看。”官府的人临走之前提了一句。县衙的新班子孙县令不假于人手,事必躬行。
这白溪村里的汉子有点血性,左右原先的衙役都走干净了,孙县令又对白溪村的人刮目相看,他提一嘴也不碍事。
村长连声应是,将人送走后先把银钱送去周二爷家,然后挨家挨户将县衙招人的事通知下去。
那银子就放在堂屋桌上,谁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