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躬身去接。
其实他很少叫这个,除了在床上。因为年龄差意味着不平等。阿扬好像已经成为那个人专有的记忆,其他的都不好听,小陆大人太生疏,陆青岚是林霜寒取的字,他其实一直没能找到很好的,去坦白他心绪的办法。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
“哥。”
所以他常常通过人的细枝末节判断此刻最真实的想法。他敏锐地捕捉到陆扬逡巡的脚步,所以知道,他此时此刻是真的动了念头要跟人彻底离开。
心脏被揪紧着高悬。
信任让他停在原地不动,惶恐使得他咬紧了牙关。他着急疯了。
林时逆掏出他的银针和烟筒,眼底流露出无限的疯狂。
他的愿望终于要成真了。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永远记得好不容易获得了力量和天大的秘密,以为自己重获掌控权,去找陆扬的那一天。
“我要走了。义父说近些年太乱,几日后就接我回去。这些东西都送给你,再见。”顿了顿,虽然谁都看出他没能记得眼前的是谁,却也说,“谢谢你。”
再见。
陆扬的手在流淌的汤池里浸了很久,沾了很重的硫磺的味道,他用手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脸,眼神都变化了。
平和的从容的面孔,好像下一刻就要笑起来,对他说,阿扬,今日的功课不给你抄,只有自己真心实意地通读了,才能有所得,走捷径是不对的。
终于到今天了,终于。
林时逆没抑制住心愿得偿的狂笑声,高举起银针。
陆扬用手背在自己眼下飞快地擦了两下,露齿粲然一笑,像是回应了些最温柔的低语。随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额头贴紧,伸手,贯穿了他整个胸膛。
就如同当年,他听到横山倾倒消息,三日间跨越名山大川妄图留住他一个人,也仅仅是他一个人时。机关线翻天覆地犹如游龙出海,四处乱象惨痛如死门,他在围了一圈的尸身里找到了抱着孩子,胸骨被木楔穿透、眼瞳已经逐渐涣散的林霜寒。他最好的朋友怀里是另一个林姓的小孩,和他的血缘疏远到丢进染缸里都不能混为一体。
陆扬让那孩子走远了,告诫他跑下山,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时他也很年轻,救不了任何人。距离他们定下一同远走天涯的约定,也才过去仅仅不到十年。
霜寒剑不见,望山刀受人唾弃,是一把受人掣肘、软弱无力的杀戮之刀。
他太年轻,焦虑到不知道怎么和自己的理想和解。
而林霜寒的理想已经死在那个扛下所有责任,肩负起属于横山机关术继承人命运的雨夜。所以他永远是更加幸运的那一个。可是为什么呢?他没有任何值得被命运优待的所在。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少年早殇,那为什么要是最温柔的最具天赋的他?而不是自己呢?
“对不起。”他哑然地抱住他的朋友。
世人都说横山继承人失踪数年,神出鬼没,早在七年前他就已经找到他了。
没有人比陆扬更认清这个事实。
“你来啦。”林霜寒只是说,把一开始做出来只是为了哄陆扬开心,不要随随便便在课堂上迟到早退的小老鼠放进他手里,“很脆弱,塞进信里怕碎了,就一直没有给你。你去北境以后怎么一直没给我写信呢?”
没有怪他没有及时来,没有怪他对幼年培养过他的地方见死不救,死前最后的一句嗔怪是,他没有及时来信给他。
陆扬一直是相信这个世间有真正像书里那样的人。不是所有人的邪魔外道都会吃人,那么同样,不是所有的名门正派都是虚伪小人。
都是因为他,
他是他理想万象的第一个雏形。
所以以后的数十年人生路里,无论再发生多少亏欠和背叛,他始终都抱有无限的幻想。
虽然这些幻想沿途中断过,他的雏形又因为遇见了另外一位改变他生命的少年,最终达到了真正的终点。
他始终觉得,比起他一生都在与自己和解,魏逐风更像是将眼睛无限朝远看,踏碎世间不公的人。
陆扬狂妄地想。
再给这个世间三十年,用尽所有良工巧匠,他们都做不出林霜寒手里的这件东西了。
那么他从好友那里学习,熔了望山刀鞘做出来的穿云弓,自然也是天下无敌。
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天下最好的,也给t天下最好最值得的人用。
就是这样。
“最后一片横山密钥,没什么用,留着当个念想。别哭啦。”林霜寒百无聊赖地说,“我还有多久才会死啊?”
这木楔虽然贯穿了胸膛,但并不立即致死,他还可以再挨几个时辰。只不过徒劳的额外的这些光阴像是造化弄人,要来也没什么意思。
“阿扬。”他有点愧疚但是别无他法。
“嗯。”陆扬很钝地点了下头。
很残忍,但是没有办法。
如果不那么默契的话,他是不是就不用读懂林霜寒最后的拜托。
“准备好了?我唱歌给你听。”
陆扬嫌弃:“难听死了。”
但他还是唱了。
他叼了片树叶在嘴里,听完了整首童谣结束。
没有任何寒暄地,那手穿过了林霜寒的心脏。
他用当时还很蹩脚的技术剖开了好友的身体,将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都拿出来,末了,将最后一片衡山密钥嵌进了老鼠的工艺里,作为机械心脏放在了林霜寒的胸前。
永恒不变地跳跃着。
他会喜欢的。
玩转人心不屑于此,机变万千手执万象。
掌中自有银河,无由倒翻星斗。
刹那间,银针偏移,猛地从一开始的目标颈部刺进了手腕,这下几乎在陆扬整只左手钉在了石壁上。
他低声痛呼,耳边是不可置信的破口大骂。
“这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最完美的!你竟敢!”
朦胧间他只是不停地掉眼泪,连告别都无声。
在人世间背负了好多骂名和恶心揣测的林霜寒,回过头朝自己苦恼地摇了摇头,谆谆教诲,最后一次指责他的不计后果,剑走偏锋,像全天下写在书里的谦谦君子那样,从始至终不偏移、不更改,周全了一场表里如一的温润如玉。想来如果还有来世,状元及第游街十里,宴会觥筹交错,春来少女梦中,也一定能接到最多的绣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