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阴差阳错
天边将亮未亮,霜寒露重,黑无常意识模糊间想起弟弟有件竹子编织的玩具散落在院子里,若不及时收起来恐怕要放潮,披了件衣服摸黑探到了院子里。
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他还早。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身毛绒绒的大氅,再是听到惊动不疾不徐的回瞟。
陆扬很轻地在人身上落了一眼,如同鸿毛着陆,轻巧地沾了一笔,没出声更没放在心上。
黑无常脚步顿了顿,生出些许不解来,等到走近了才渐渐看出他里间衣物的单薄,除了聊胜于无的一件单衣和压根没有系好的披风,其他什么都没有穿。
他手边的是热水,舀起一勺,往半拢起的胳膊上缓缓浇下去,沸腾的热气缓慢升腾,掩住了人脸上细微的神色。
“疯了?”黑无常基于一点点的人道关怀,站在迎风处,挡住了大半的冰凉刺骨。
陆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唤回了久违的活人气,全身打着哆嗦,将那舀热水的小瓢随手一扔:“好冷。”
“我劝你不要颠倒黑白。”黑无常隐隐察觉了其中套路,提前撇清关系,否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是自找苦吃,并不是我害的,别装。”
“我要回去了。”陆扬说,“我看见廊下冰棱倒挂,不如早些喊令弟起床,他或许喜欢。”
黑无常面无表情,以牙还牙:“你清早烧热水擦洗,难道不是相方年纪小,不会疼人的缘故吗?”
出乎意料地,此人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没有露出令人满意的狼狈抑或是羞赧,他只是慢慢将袖子放了下来,半是默认道:“所以说,为什么要找年长一些的恋人呢?我猜便是这个缘故吧,兄长?”
“你!”他一步迈上前,热血上头差点将秧苗状弱不经风的人连根拔了起来,变故却骤然发生,陆扬猛地转过身半跪下来,血从捂住的手掌里一滴一滴渗下来。
二人皆是一惊,同时吓了一跳,黑无常急忙指挥道:“仰起来。”
“不能仰。”魏逐风来得及时,当机立断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朵棉花球,小心翼翼塞住鼻腔。
血好像在眼前弥漫似的,陆扬很难控制住让自己不乱动,于是便有一只手摊平,让他的掌心横在命运纵横交错般的掌纹上,保持着水平,让他稳稳当当坐直,等血止住。
“好直。”他评价道,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安定。
五指通通抻开,从掌根严丝合缝,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没有一点蜿蜒曲折。
魏逐风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飞快与他交错一眼,便收了回去。顷刻间,便默契地意识到这并非陆扬所愿所为。他勉力将语调放得温和些,像哄孩子一样:“别仰,听见没?”
“好的。”陆扬眨了眨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听见了多少,此刻总有些莫名心虚。
“越仰头血越容易倒回去。”
“好。”
他解下外裳:“等一会儿。”
“嗯。”
不远处传来一声笑。
魏逐风冷冷看过去,“我差点忘了你还在。”
黑无常说:“你给自己找了个爹吗?”
陆扬不能正眼看他,只好盯着自己的鼻梁说:“你管呢。”
他有大半簇头发全部窝窝囊囊塞在领口里,毛糙炸开的发尾扫荡在皮肤上,摩梭起一阵窸窣的痒意,偏偏又不能动,陆扬从来没有这么明显感觉到头发这种物种的存在,手在虚空中乱挥,也不知道抓住的是什么。
“帮我捋一下。”他执着地说,但看起来并不烦躁,等到一长溜头发洒下来,又觉得惊奇似的晃了晃。
“怎么,头回意识到头发的存在?”
“原来完全散下来,打在后背上是这种感觉,你也可以试试。”
“我不试。”他开始算账。
黑无常眼见不分青红皂白原来也是一种天赋,此人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跟你待了一会儿就开始出事。
若是执意要将怒气牵扯到自己头上来,他可真是一万个有苦说不出:“不是,这真跟我没关系啊!我哪知道一个大活人走着走着就能流鼻血。”
陆扬很可怜地说:“都是他干的,揍他。”
虽然没有揍,但他很快看上了其他玩意儿。
栽赃嫁祸一桩好手,他扯着坏笑问:“我在仓库里看见了一架轮椅,可以要吗?”
不知不觉间,离上京已经很远了。
一直没有明确目的地,像漂萍一般的陆扬下定决心:“我们去扬州。”
魏逐风看向他。
“扬州大,四通八达,什么消息都快,好寻人。”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
刻意放缓的脚步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迹冲刷后,从阴翳里破出了一条不甚光明的路。
“信,是写给谁的?”
虽然伤人,但是魏逐风已经想不到他有哪些可以寄信的人。
陆扬膝盖旁的纸张越堆越高,他咬着笔端道:“写信不一定是为了发出去的吧。”
今晨没有看清穿错了衣裳,他被熟悉的味道包裹着,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他像开玩笑似的说出让魏逐风后怕了半个时辰的话:“我忽然不想死了。”
同心蛊告诉魏逐风,这是真心话。
一次次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去的信。
魏逐风说要换就换全套,于是将铃铛也给了他。
他们先入城后先将慢慢缺漏的物件补齐。
像是最惯常的伤药、干粮,以及在寻常店铺不能大肆收购的各种刀具、弓箭、毒药。
陆扬和他开玩笑:“这么一点朝廷应该不会以为我们要攻下一座城池起兵造反吧。”
百步穿杨,亦可取项上人头。
魏逐风说:“不一定呢。”
“你觉得赵烜是否了然我们的行踪?”
陆扬脑海里顷刻浮现出一只悄摸的老鼠,胆大又胆小地靠在角落里,闪烁着精光,踮起脚尖,怯懦地不敢跟太近,却又不愿意完全撒手,矛盾极了。
魏逐风刚张口打算回答,被讨价还价打断了,等到拒绝了过分热情的“再买三支箭送一片箭羽”时,一转头人居然不见了。
他在街坊寻了一圈,最终在官府一个硕大的布告栏前头看见了人。
他以一种肃穆的神情,呆愣愣出神,片刻不见手上就跌破了一块,不知是不是人头攒动被不小心绊倒。陆扬用血迹斑斑的掌心无意识在裤子上滚了一下,后知后觉有点疼才“嘶”了一声。
他像是有点迷茫,仿佛在疑惑自己被什么吸引住,一路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