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鱼死网破
上山的下海的种地的捞鱼的，但凡活物，很难逃得脱生老病死。医家亘古以来与万物息息相关，走遍天下尝遍百草，背道而驰与天抗衡，是凡人扬起头颅仰望苍穹时，不屈不挠下勉力与天道触碰的手指。
陆扬小时住在村庄里，随便一场风寒就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盖上白布从家中擡走，村中人默默致哀的场景比比皆是。他躲在门边，看提着药箱的大夫冲进血气冲天的产房，虽然被主人家大骂有辱女眷、不守男女大防，还是焦头烂额地一边挨骂一边煎药。
这是他对医家最初的印象，一幅很荒诞的场景。
他对很多事都保留着最原始的看法。即便将来渐渐长大，知道要求人人无私，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依然保留着匆然一瞥时的敬意。
所谓一眼定生死。
他对姜满友好的初印象，在得知他是魏逐风的朋友之前。
姜满前半生堆在了盛世安康的锦绣团里，后几年所经历的坎坷风霜，林林总总抵得上前面小半辈子。他不再像被魏逐风轻易丢在黄土堆，穿着一双破烂的鞋跋山涉水，抵着刀架颈项的煎熬，嚎啕大哭去找人求救。
被强自扶上那个位置，承担起家族众望，就像赶鸭子上架，谁也没问他愿不愿意学习看清世态炎凉。
大人们总是把一派花团锦簇塞给不解世事的孩童，随后在突然的一个节点，没有任何准备的告知，你该长大了。
姜满敛了敛神，与陆扬目光一触即分时，居然超常发挥，读出了请求的意味。
他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去问：“你是谁？”
对方一定不会回答他，因为他看起来比自己成熟太多。
所以他板着脸将人的手腕拖过来，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意为：别担心。
另一份焦灼的目光狐疑地聚集在他面孔上，试图读出些什么，或许是陆扬表现得太自然，魏逐风只当是怕喝药一类的普通抗拒，皱起眉头指责：“你这是讳疾忌医。”
陆扬：“啊呸！你有没有听说过不能随意看大夫，要是天天和大夫打照面，一直觉得自己生病了的话，最后就会真的生病的。”
“歪理邪说。”
姜满有点惊奇地看着自己的发小。
未料，战火波及，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笑起来也很好看的人注意到自己，倾下身时没有完全绑紧的头发掉下来一缕。尾端有一点点毛躁和上翘，颜色并不是全然的黑有点泛黄，可以看出并没有被好好照顾，连同他的脸色一样，像一只易碎的琉璃盏。
正当姜满的目光完全被那一束随意掉落的头发吸引时，此人就像给人下蛊一般冷不丁地问：“你们小时候不吵？”
他的语气太温和，让人如沐春风，嗅不到任何一点冒犯和试探的味道。姜满因为凑得太近而云里雾里，猝不及防就慌乱答道：“他话很少，我们小时候都吵不起来，纯属我单方面记仇。但是他很惨，同龄的小孩都欺负他。”
“……”
魏逐风蹭了蹭陆扬的手腕，眼神清明：“别套他的话。”
姜满反应过来，飞快地看了一眼魏逐风，却发现对方和他一样也在看对方散乱的头发。然而他很快发现魏逐风所凝视的比他要更深一层，注视着一截向前扬起所袒露出的宁折不弯的颈项。
他冷下脸终于正经去摸脉搏。
即使姜满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心中也不免一震，面无表情将手撤走。
陆扬居然还可以开玩笑：“小姜大夫，这个神情，不会是喜脉吧。”
他将先前准备的一堆银针药膏一齐收回了药箱里，走出去时转头吩咐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顿了顿又说：“没什么毛病，别杞人忧天吓自己。”
他拉开门，见树丛银装素裹，大雪飞扬，蓦地愣住了。
陆扬捡起大氅给自己妥帖地包裹起来，冷静地说：“下雪了。”
碎屑似的雪花吹在脸侧，像一块没能完全愈合有所缺陷的疤痕，远远看去不明显，像一块粉色的胎记。
魏逐风很快将风雪挡在外面，很不讲义气地将姜满推了出去，送到门口才想起来纡尊降贵地问候道：“长途跋涉，你的毒怎样了？”
姜满恹恹道：“还算活着。”
不知为何，搭完陆扬的脉，在雪景前惊鸿一瞥，变得有些许沉默，默默对着脚边积成一片小水洼的雪地发呆。
“快了，”魏逐风破天荒地出声安慰道，“别搅进浑水里，事已毕就走。”
姜满应了，逗留久了也没好事，“索性寿礼送到，清理了一波上京的药铺，我明日就出城。”末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急忙道：“我瞒着太子殿下私自来的，你别和他说。”
“我上哪处说去？”一年回不了一次家的人与他大眼瞪小眼。
面面相觑，最终以姜大夫嫌弃地撇撇嘴作为结尾。他心情十分复杂，意有所指地问：“你不是最讨厌话多的人吗？聒噪，嫌烦。”
魏逐风不认可他的说法：“话也没那么多吧。”
“我想起来了！那年元宵节，我们恰巧到了南昭边境，为了纪念某个故去的将军，百姓自发设了一个简易的鳌山。我们还去献了灯，我问你知不知道此人生平始末，你说你记不清。你你你！”姜满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好印象荡然不存，“他就是个骗子，你不会被骗了吧？”
质疑声落在耳边，就像一阵喧嚣的风来回刮蹭着，魏逐风半句没听进去，他注意到不远处的小门打开了一点，不知道是谁一面畏寒一面又想闻雪。
那些令人生厌的话很多的人，一定不会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接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