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你的名字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分不清疼痛是什么样的感觉,如同顽固的附骨之疽。贴着骨头缝里生长,初初见时没什么感觉,不堪回首的岁月尽头,早已经贴着皮肉悄悄腐烂了。
他极难想象,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人声,竟是梦中辗转反侧最想要的那一个。
他不敢动,又想央求对方再随便说点什么。
有人推门进来。
“你是谁?!”年仅十三的福宝进来服侍主子洗脚,被眼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太监吓一跳,水盆都掉了,怯生生的音调尾端带着抖,“我怎么没见过你?”
魏逐风坐得很稳,像主人一样神态自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是新来的。”
他穿一身月初新制的墨蓝色常服,头上戴着顶小帽,没有半分惊慌失措,除了眉眼较寻常人出色几分,似乎也跳不出其他错处,于是小内官便很好骗地相信了,甚至面有不安地提醒道:“那是陆大人坐的地方,咱们不能坐。”
他自顾自背过身去取热水壶,没察觉身后二人闻言同时神色一变。
一人眉头微动,像是对这个称呼陌生至极;
一人目光亮了又暗,嘴唇翕动,一片惨白。
“你在等什么?还不来一起伺候大人洗漱?”小内官像一个成年大人似的摆起架子,扬手招呼,心中暗骂,新来的奴才怎么这么不懂得看人脸色?
名字。
哦对了,的确,他是叫这个名字的。
他擡起手,想要碰一碰谁的肩膀,不知伸到哪里去了,碰到一片微扎的皮肤,一个分不清冷热的声音承唤:“好的,陆大人。”
陆扬白布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又无助地阻挠,坚决向前推拒了一步:“不用。”
他没拦住,反手被甩开。
左手被擡起来,被粗糙的布巾蛮横地搓出好几道印子,他闭口不言,直到明晃晃的另一人跪在他脚边,去脱鞋——
他推开不知从哪个方向压抑而来的手,隐忍着怒气道:“我说了不必,退下吧!”
本来就不得劲,小内官甩了帕子,十分有理地趾高气昂道:“您发什么火哪,不一直是这样伺候着您的吗?您眼睛看不见了就好好待着,今日突然犯什么难?”
“发什么疯?”他嘀嘀咕咕完,有些心虚地不敢让人听见,强硬地将擦过手臂的布上脸,不分青红皂白地重重刮过一遍,熟练得像寻常的每一个夜晚。
这样多快啊,又简单又省事。在宫里为奴听人使唤,想要糊弄也得遇上一个好说话的主儿。
小内官得了清闲的差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请教。”新来的太监忽然很客气地说。
小内官受宠若惊,加上年纪小总是挨人欺负,心头一暖不禁有些得意起来,闷头干着活:“你说。”
他原本遭了推拒,便一直在离人很近的地方,将手放在膝盖上跪坐着仰视着瞧人,这会儿忽然站起来了,眼神温和但内里藏着锋芒,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寒意。
“一直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向来是这样办的,大人近些日子眼睛看不见嘛,就需要人搀扶着,早上晚上替他擦擦手脚,更寻常照顾病人一样……”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心虚。分明刚开始来到这里做活时并不是这样的,是从哪一日开始,面对像泥塑一样好像做什么坏事的主人,生出了轻视的心。
“陛下给的旨意里面,有教过可以随意敷衍,讲擦过手脚的帕子照脸上抹吗?”
小内官脸一红:“你,你……”
“我是新来的,不懂这些,请你再仔仔细细说一遍,一贯如此,到底是怎么做的?在下愚笨,若是再学不会,只好去问皇上了。”
惊天霹雳降下,内官毕竟只有十三岁,随便笑笑便已浑身战战,再也摆不起盛势凌人的派头,照头就磕:“我错了,我错了,你千万别告诉陛下!求求你,我会被砍脑袋的!”
他看着内官,眼里没有一丝感情:“你该赔罪的不是我。”
“大人。”小孩打着抖,仿佛天都塌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陆扬没说原谅,也没怪罪,他擡手碰了碰脸,似乎是感到很惊奇似的,吩咐道:“你下去吧。”
他很长很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将眼底的热意压下来了。
他原本对一切都接受得很好。一切为了生存,也不再额外地愤世嫉俗。可再次听到熟悉声音的那一刻,竟破天荒地丢了稳重和隐忍。
这不应该的。
也不该过了那么久,机缘巧合好不容易见到一面,留下的是这样杂乱的残局。
只是,最初的过分难堪后,随之盘旋在心底的,变成了不知所措。
小内官忙不叠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