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留不住
宫中的孩子就算有月例也不会存下多少,小魏殿下一没有母族支撑,二没有父亲疼爱,小时候日子过得很艰难。
十岁最糟糕的时刻,他甚至频繁绞断头发,请怜悯他的太监送出宫换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幸亏寻常无人注意,才没有扣一个不孝的罪名。
四方的天,四角的宫殿,极大地滋生了小殿下翻越高墙的叛逆心,和他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渴望。
如若没有这十余年的耽误,他的天分和刻苦早该令他在初入江湖时便锋芒毕露,譬如换个“天下第一箭”的名头当一当。
陆青岚没有将这番夸赞宣之于口,但很爱惜小殿下来之不易的私房钱。
他拿了一件天青色的大氅交差,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说了很多声谢谢。
魏逐风依然保持着那副沉默但可靠的样子,只是从细枝末节中能看出他心情的愉悦。
他们回到客栈,天色见晚,没过一会儿,竟渐渐飘落起雪花,洋洋洒洒,越下越大,恍若瞬间便穿越到了隆冬年节。
这是今年西北的第一场雪。
陆青岚自然地尾随在魏逐风身后,直到被拦在厢房门口。
魏逐风用眼神示意,你的房间在隔壁。
陆青岚用轻松的语气问:“今天不会再梦到满手鲜血了吗?”
魏逐风沉默了一会儿,答“不会”,随后斩钉截铁地关上了门。
陆青岚摸了摸鼻子,下楼找人喝酒。
魏逐风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才神神秘秘从包袱中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卷。
这是他在山上与陆青岚冷战三日时,在房里无意间找到的东西。
用水泼,用火烫,这无字天书都显不出字迹来,独独写在封皮上“日志”两个稚嫩的字牵动了魏逐风的好奇心。
他总有种直觉,山间机关小屋与陆青岚有脱不开的关系,只可惜没有证据,也不被承认。
他在黑暗中打坐调息,突然有人来叩门。
是店小二的声音:“雪太大了,出城的路不大好走,马容易打滑,客人不妨在我们这里多住几日。”
魏逐风沉吟片刻,道:“劳烦。”
他已经答复了,叩门声还在响,一下一下,极有规律也极有耐心。
魏逐风将门打开,屋里屋外大风对流,陆青岚掩着嘴咳了两声。
他提着一只小兔子形状的花灯,对魏逐风发出邀请:“老板说每逢初雪,城中都会举办灯会,反正也走不了,不如去玩玩?”
魏逐风耸动了鼻子,皱眉道:“你喝酒了?”
“对呀。”他脸色微微泛红,显得年纪很小,很好说话也很乖巧。然而堂而皇之地承认偷酒,显然还没意识到错误在哪。
“不去。”魏逐风作势要将门关上,陆青岚来拽他袖子时也毫不留情地避开。
陆宗主怔了怔:“去吧,初雪就这么一次。”
“年年都有初雪,怎么不见你兴奋?”
“年年的初雪,也不是这一年的了。”陆青岚将手揣在袖子里,承诺道,“我不喝酒了,下一次。”
魏逐风话看了他好几眼,去将新买的那件天青色大氅拿来讲他全身裹成一只粽子,“如果冻死了,我就把你扔在这里,你自己想办法爬回寨中。”
陆青岚捂着脸笑,很乖地跟在他家少爷身后,做个听话的随从小厮。
陆青岚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少年的逻辑脉络,他看起来很讨厌自己,但实则不是。
只要顺着他,再求一求,什么都好答应。
雪落在陆青岚的帷帽上,笼住了洁白的视线。
他当初是抱着丢下那个孩子的心思,刻意没有说告别的。深宫寂寥,长夜漫漫,是受到的欺凌更多,还是无望的孤独更多?
他此生累债缠身,不愿留下太多痕迹,与他人再有牵连,但他必须承认,小殿下长成了比他想象中好千万倍的人。
明事理,懂分寸,既没火烧了皇宫泄愤,也没有被仇恨和薄待蒙蔽双眼。
只是话少了一些。
是个聪明,但不快乐的孩子。
或许是酒的缘故,他心软地无以复加,心脏氤氲,一掐就能出水。
魏逐风陪陆青岚在各个摊位上流转,却不曾出手买下什么东西,他的任务也许就是在少见多怪的陆宗主大喊“好可爱!好漂亮!好想拥有!”的时候理智地泼冷水。
“带不走的。”他说。
陆青岚眸中的火光猝然浇灭,嗔怪地瞟了魏逐风一眼。
但他知道,他说得对。
他们在这座西北小城,偷来了一场初雪。
无论是物件还是记忆,都带不走。
他心乱如麻,跟着拥堵又热闹的人群胡乱走。
没一会儿,陆青岚忽然就找不见人了。
魏逐风站在原地,用他微弱的情绪触角勉强猜出,陆青岚也许是生气了。
但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看看吧客官。”
一个老人一边在寒风中搓手,一边忐忑地看着这个站在摊位前发呆了许久的少年。
除了陆青岚,没有人会认为魏逐风是一个需要多加关照的孩子,他还有几天就要十七岁了。
“客官?”
魏逐风一眼扫去,老人的摊位都是些小孩子的玩具,七巧板、翻花绳、鲁班锁。此时天色太晚,大人不放孩子出门,街上的小孩放眼望去寥寥无几,想必一天下来老人的生意都没怎么开张。
魏逐风替他捡起掉的一块木板,忽而问:“若是有个人,打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但他人已经顺着他的意不戳穿,那人还要兀自生闷气,该怎么办?”
“这,”老人听不明白,却知道如何哄自家的老伴,他绞尽脑汁道,“我婆娘去年摔断了腿,我没日子地做工换银子,给她用了最好的药,可她非得日日说我浪费。其实我知道,她不过是想要我在家里陪她,又心疼钱。人心又不是非黑即白,小公子要听我说什么道理,老汉可真是两眼一抹黑。我只知道人生在世十几年,两人相互扶持,糊涂着就过去了。”
魏逐风罕见地笑了一下,没有解释自己所说的并非老汉以为的要“相互扶持一生”的人。
他想了想,用很珍贵的,攒了很久,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银子,买了一只瓷器做的小兔子。
其实陆青岚一点都不像兔子。
他捧着那只兔子,脚下越来越快,四处搜寻无果,突然无来由地想起幼年时死缠烂打要拜师的经历。
六岁的魏逐风惊鸿一瞥,不死心地等在藏书阁,赌那个人还会再来。
他不知道的是,陆扬将传递给北巍王庭中暗哨的情报藏在柜中,才拍醒了自己。
六岁的孩子慢慢地揉着眼睛,眸光中有股天然的纯真,没睡醒一样朝空气中的某个点笑了一下,然后目光撞上了那个狐貍面具。
陆扬尽力用柔和的语气询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魏逐风盯着他眼下的那颗痣,惊讶地双手猛拍脸,睁大双眼:“是真的啊。”
“是真的,你的愿望成真了。但这个地方我不会总是来。下次不许一个人在这里等。”陆扬伸手把他脸前睡乱的几绺头发往边上捋,觉得手下触到的皮肤像瓷娃娃一样,“你找我有什么事?”
魏逐风小心翼翼地问:“你能教我射箭吗?”
他怔了一下,“你见过我射箭?”
“见过,在使臣的接待宴上。那天晚上在藏书阁,我就认出来了。你很厉害,也很漂亮。”
魏逐风原本想说的是射型,他的射型,从肩膀到手臂都漂亮极了。
但其实他的眼睛也很漂亮。
陆扬的耳朵古怪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