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惨白的灯光如寒霜般倾洒而下，刺得人眼睛生疼，仿佛要将众人的疲惫与不安照得无所遁形。王建国坐在会议桌的一角，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手中的社区例会签到表被攥得皱巴巴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好似在与这张表背后的无形压力较着劲。摆在面前的“汉东通”安装任务单，油墨尚未干透，纸张边缘硬邦邦的，在他掌心刻下一道深深的红印，恰似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负担。
投影仪射出的光，在幕布上反复播放着App的宣传片，画外音里甜美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数据多跑路，群众少跑腿”，可在这狭小局促的空间里，这声音与台下参会人员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翻动资料的沙沙声相互交织，好似一首节奏错乱的诡异乐章，无端地让人烦躁不安。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混乱。组织科的张科长一脸冷峻，猛地将U盘重重拍在会议桌上，金属碰撞的声音尖锐刺耳，惊得角落里做记录的实习生手一抖，水杯打翻在地，透明的液体迅速在桌面上蔓延开来，倒映出众人慌乱的神色。张科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冷冷开口：“听好了，全市基层单位必须在48小时内完成‘汉东通’的部署工作。”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每个社区至少要上传两千条居民健康数据，这不是商量，而是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此时，王建国不经意间瞥见张科长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红色腕带，那颜色与“汉东通”的LoGo如出一辙，鲜艳得有些扎眼。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邻座的李会计正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匆忙地画着什么。王建国微微侧身看去，只见李会计画了三个重叠的圆圈，每个圆圈里都歪歪斜斜地写着字，分别是“老人机”“手写病历”“隐私条款”，字迹中透着浓浓的焦虑与不安。
散会后，王建国走出会议室，手机在裤兜里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是居委会陈大妈发来的语音。他按下播放键，语音里，陈大妈的声音焦急又愤怒，背景音里还夹杂着激烈的争吵声：“小王，你赶紧过来！那些穿西装的人太不像话了，非要给张老爷子装软件，还说不装就停医保！哪有这样办事的！”听到这话，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紧紧攥住钥匙，脚步匆匆地冲下楼。楼道里灯光昏暗，他的身影在墙壁上一闪而过。来到楼下，他跨上电动车，钥匙齿冰凉，硌得掌心生疼。在发动车子的那一刻，他恍惚间想起三年前整治社区违建时的情景，那种十万火急的紧迫感，又一次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社区服务中心门口，此刻乱成了一锅粥。三个身着深色西装的年轻人，将张福海老人团团围住。张福海老人已过古稀之年，身子骨还算硬朗，可此时，拄着拐杖的手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身上那件褪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病历本，那是他多年看病的记录，也是他对健康的执着守护。老人操着浓重的方言，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这高血压都吃了二十年药了，每次都是王主任细心帮我记着药量，我信得过他。你们凭啥非要把这些都弄到手机里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摆弄不来那玩意儿！”为首的年轻人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迅速亮出工作证，金属边框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强光，刺得旁人睁不开眼：“大爷，您别不理解，这是智慧城市建设的硬性指标。您的数据不上传，系统就没办法精准匹配医疗资源，到时候真要有个紧急情况，耽误了可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王建国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赶到。他挤进人群，目光扫过现场，正巧看见老人手里的搪瓷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溅，溅起的水花里，倒映出年轻人胸前的工牌，上面赫然写着“山水数科技术运维部”几个字。看到这，王建国只觉得后颈一凉，一股寒意瞬间涌上心头。他不禁想起上个月在街道办例会上，“汉东通”项目负责人展示的ppt，那些跳动的用户增长曲线，与山水集团财报上的走势竟如出一辙，当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得到了某种印证。
“张大爷的就诊记录在我这儿！”王建国提高音量，大声喊道。他举起手里的牛皮纸袋，纸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氛围里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张福海从2018年至今的血压监测数据、每次用药调整的详细记录，甚至连某次过敏反应的特殊备注都记得清清楚楚。王建国抬眼看向那几个年轻人，目光坚定：“你们看看，这些手写的资料，一笔一划，都是我和张大爷这些年打交道的见证，不比冷冰冰的数据更有人情味？更靠谱？”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对这份信任的珍视，即便如此，他依然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那几个年轻人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其中一个年轻人反应过来，突然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直直地对准王建国手中的纸袋，大声说道：“你未经授权擅自保存居民医疗信息，这属于违法行为，我们有义务记录下来。”这话一出口，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引起周围群众一阵骚动。人群里，李会计不知何时挤到了前排，她也举起手机，镜头对准那几个年轻人，大声质问道：“你们还有脸说别人？你们签的保密协议呢？上次社区搞活动，你们的人还亲口说收集数据是为了精准推送广告，这又怎么解释？”一时间，现场议论纷纷，众人的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流转，气氛愈发紧张。
争吵声越来越大，很快惊动了街道办巡查组。没过多久，王建国就被带到了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里，灯光柔和，可王建国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墙上的电子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显示的时间是17:58，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主任坐在办公桌后，手里转动着“汉东通”定制的水晶镇纸，镇纸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晃出诡异的图案，像是某种难以捉摸的隐喻。主任看着王建国，神色复杂，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王啊，你在社区干了这么多年，是老社区主任了，应该明白现在的形势。数据就是新时代的生产力，这‘汉东通’项目，可是关乎咱城市未来发展的大事。”说着，他推过来一份文件，文件上“数据资产化试点单位”的红头文件格外醒目，王建国扫了一眼落款日期，正是祁同伟当选省委书记的第三天，这时间节点，让他心里隐隐不安。
深夜，社区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王建国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王建国坐在办公桌前，缓缓打开台灯，昏黄的灯光洒在桌面上。他面前，泛黄的纸页上，张福海的血压曲线图与“汉东通”要求上传的格式表摆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又讽刺的对比。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没有发件人信息，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邮件，下载附件。当山水数科境外服务器的流量监测图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只见图上，某个标注“医疗数据”的节点，正源源不断地向东南亚方向传输数据，那些闪烁的线条，就像一条条贪婪的触手，伸向未知的黑暗。这个发现让他瞬间想起高小琴在香港会议上展示的境外节点分布图，那些闪烁的红点，此刻仿佛都变成了一双双窥探隐私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
第二天，街道办例会照常召开。王建国走进会议室，手里抱着一个纸箱。他走到会议桌前，将纸箱轻轻放下，然后从里面拿出二十本居民手写病历，一本本整齐地摆在会议桌上。这些病历本的塑料封皮磨损严重，有的还贴着褪色的照片，有张福海年轻时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照片，还有李奶奶和老伴结婚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合照。每张照片背后，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主人的名字，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居民们对生活的记忆。王建国挺直身子，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大家看看，这些病历本，是居民们托付给我的信任。他们把自己的健康，把一辈子的故事都交给了我。而你们的‘汉东通’App，却只是简单地把人变成了数据库里的一串代码，这样真的对吗？”
会议室里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被王建国的话震惊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组织科张科长坐在座位上，喉结上下滚动，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到投影仪前，“啪”的一声关掉了投影仪，“汉东通”的启动界面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那光冷冷的，像极了审讯室里的监控屏幕。就在这时，王建国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张福海孙子发来的消息：“王主任，我爷爷的医保卡真的被停用了。”看到这条消息，王建国的手指微微发颤，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山水集团大厦的霓虹正在闪烁，大楼外墙上“数据改变生活”的标语在夜空中格外刺眼，可此刻，在他眼里，这标语却充满了讽刺意味。
没过多久，街道办就宣布对王建国停职检查。消息传开，社区服务中心挤满了前来声援的居民。张福海老人颤巍巍地站在最前面，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手里举着一块写满字的硬纸板，上面用醒目的大字写着：“还我手写病历！”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碰到墙上新贴的“汉东通”宣传海报。海报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虚拟形象，此刻看起来是那么虚假、那么讽刺，与老人愤怒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深夜，王建国独自一人坐在自家阳台上，望着城市的灯火。城市里车水马龙，灯光璀璨，可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手机里不断弹出新消息，都是居民们发来的手写病历照片。他一张张仔细查看，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每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光线明暗都有细微差别。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嘀咕：这些看似随意的信息，会不会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上传到了某个神秘的服务器？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听到这声音，他想起“汉东通”宣传的“智能急救调度”，可张福海老人上次心绞痛发作时，最先赶到的还是社区里熟悉的医生，那些冰冷的数据，真的能像宣传的那样，及时挽救生命吗？
终于，街道办的封条贴上社区服务中心大门那天，王建国最后一次打开档案室。档案室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柜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年来的居民档案，牛皮纸袋上的字迹有的已经褪色，可依然能辨认出当年记录时的用心。他缓缓走到柜子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些档案，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居民们的人生，每一份档案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一段岁月的记忆。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是来清查数据的工作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档案柜上，与那些泛黄的纸张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画面，像是对这段纷争的无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