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龙安心蹲在菜地边发呆。吴晓梅背着猪草路过,看见他盯着那些刺梨苗出神。
"想什么呢?
"
"我在算账。
"他抓起一把土,让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漏下,
"种一亩刺梨要投入多少,多久能回本。
"吴晓梅的银镯子碰在镰刀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苗人不算这个账。地里有吃的就吃,没有就上山找。
"
夜里,龙安心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出手机,发现林妍更新了朋友圈——是在婚纱店试妆的照片。他点开大图,注意到背景里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腕上的劳力士。退出朋友圈时,看到通讯录里有个红点,是以前工地上的工友发来的好友申请。备注写着:
"老刘在东莞开了个装修队,缺人
"。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龙安心就扛着锄头去了后山。他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那里采过野茶。山路比记忆中难走多了,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快到山顶时,他发现一片开阔地,土质看起来很适合种茶。正琢磨着,脚下一滑,摔进一个浅坑里。坑底散落着几个生锈的铁罐子,还有半截陶土烟斗——这可能是当年知青开荒时留下的。
回到寨子已是晌午。阿公在自家门口晒草药,看见他满身泥土的样子直摇头。
"后生,地不是这样种的。
"老人从簸箕里挑出几根草根递给他,
"先学会认这些,再想种什么。
"龙安心接过那些其貌不扬的根茎,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生长的地方其实一无所知。
傍晚的村口格外热闹。几个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穿着时髦的牛仔裤,手里提着印着英文的购物袋。他们围着龙安心,七嘴八舌地说着城里的见闻。
"安心哥,你读过大学,在城里随便找个工作都比种地强。
"龙安心笑笑没说话,目光却落在他们脚上——那些锃亮的皮鞋已经沾满了寨子里的红泥。
夜深了,龙安心坐在火塘边,就着跳动的火光翻看父亲留下的老黄历。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农事节气,某年某月
"播旱谷三升
",某日某时
"忌动土
"。他忽然在扉页发现一行褪色的钢笔字:
"七九年冬,得杉木种二十斤,来年惊蛰下种。
"
手指抚过这行字迹时,屋顶传来沙沙的雨声。雨水顺着茅草缝隙滴落,在火塘里激起细小的白烟。龙安心抬头望着漆黑的房梁,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
"听雨知丰歉
"。现在他只听出这木结构的老屋急需修缮。
雨停时天已蒙蒙亮。龙安心披衣出门,发现菜地边的刺梨苗被雨水洗得发亮。吴晓梅穿着蓑衣在溪边洗菜,见他来了便招手:
"来尝尝新摘的蕨菜。
"嫩绿的蕨芽盛在竹筒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龙安心嚼着微苦的菜芽,突然问:
"如果我想正经学种地,该找谁?
"
吴晓梅的银耳坠晃了晃:
"每个苗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真要学,先去赶集吧。
"
赶集那天下着小雨。龙安心跟着寨子里的妇女们走了两小时山路,裤脚溅满泥点。集市上人声鼎沸,穿蓝布衫的老人们蹲在地上卖草药,背篓里装着形状古怪的根茎。有个戴斗笠的老汉在吆喝
"雷公山的老茶种
",龙安心凑近看时,老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后生,你手心有钢筋磨的茧子。
"
正午时分,他在铁匠铺前遇见阿公。老人正在挑锄头,粗糙的手指抚过每一道锻打的纹路。
"好锄头要认主。
"阿公把选中的那把塞给他,
"就像地认人。
"
回寨子的路上,龙安心在背包里发现几包用报纸裹着的种子。吴晓梅笑着说这是赶集的规矩——新人总要被塞点
"见面礼
"。报纸上的日期是2008年,头条新闻是金融危机。
当晚,龙安心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刺梨苗。根须在黑暗的泥土里伸展,触碰到了父亲埋下的杉木种。醒来时晨光满屋,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油茶。
他端着茶碗走到菜地边,发现野猪又来过了。但这次它们只糟蹋了边缘的几株苗子,大部分刺梨安然无恙。阿公蹲在田埂上抽烟,烟丝是用旧报纸卷的。
"畜生也懂规矩了。
"老人吐出一口蓝雾,
"知道这块地有人守着了。
"
龙安心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分辨出野猪新旧蹄印的区别。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热,像是摸到了某种隐秘的传承。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寨子里有人家在办喜事。吴晓梅说过,今天要教他酿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