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轩翥以馀怒,思长鸣以效能。’你看雉媒都等得不耐烦了。”司马攸也笑着拉起潘岳的手,和他一起矮身潜藏在草木之中。待到众人全都隐藏,林间空地上便只剩下了那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的五彩雉鸡。
听司马攸背出了自己当年《射雉赋》中的句子,潘岳先是勾了勾嘴角,随即眼神再度黯淡下来。他想起自己随父亲去琅琊国上任的那一年,亲朋远隔,人生地疏,唯有学习拄翳射雉之术时兴趣盎然。那时候他以不到弱冠之年写出了文采斐然的射雉赋,详细描写了行猎的过程和乐趣,末尾却不忘了引用古典,说“昔贾氏之如皋,始解颜于一箭。丑夫为之改貌,憾妻为之释怨。”借用周朝丑陋的贾大夫因为射雉博得美妻欢心的故事,委婉地表露了对远在荆州的杨容姬的思念之情。可是如今数年过去,他重新拾起了射雉的弓箭,杨容姬却始终不是他的妻子,他们虽然同在洛阳,可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琅琊到荆州还要遥远。
见众人都准备好了,一个侍从从草木中探出手臂,开始挥动指挥雉媒所用的扇巾。那雉媒一见主人的信号,顿时挺胸凸肚,引颈长鸣,清脆的叫声直传入树林深处,似乎因为发现了美餐而欢呼雀跃,召唤同伴们一起前来享用。
雉媒的鸣叫声声远播,在寂静的树林里显得尤为清亮。潘岳紧握弓箭蹲伏在草丛内,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忽觉鼻尖吹来一阵细风,却是司马攸嘬唇呼气,将一只将要降落到潘岳鼻子上的蜘蛛吹得荡开了老远。
潘岳转头看向蹲伏在自己旁边的司马攸,见他此刻眼神清澈,唇边满是纯净笑意,活脱脱还是年幼时自己认识的那个柔和少年桃符,哪里是这些年来身处峙耸高位,却始终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齐王殿下?只可惜这样放松身心远忘尘事的瞬间,对于痛失爱侣的潘岳固然难得,对处于皇室与党争夹缝中的司马攸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奢侈?
见潘岳口唇微动,司马攸连忙将食指竖到唇边,对他使了个眼色。潘岳醒悟过来连忙转头,见空地上虽只有雉媒鸣叫,寂静的山林却星星点点地响起了禽鸟唱和之声,渐渐由远而近。
过了一会儿,林中的空地边缘渐渐多了几个晃动的身影。它们行走得小心翼翼,或停或行,时不时还会埋下头在地上啄食什么。见雉媒还在热情地鸣叫,而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那些野雉的胆子便大了起来,走进空地中开始寻觅食物。雉媒见召唤到了同伴,越发叫得得意,过了一会儿更多的野雉应声而来,林间空地上一时间到处都晃动着五色斑斓的羽毛,在秋日阳光的映射下越发流光溢彩。
见雉鸡来得差不多了,司马攸和潘岳对了一个眼色,猛地开口疾呼:“射!”
司马攸这一声命令仿佛切金断玉,在静谧的林间显得尤为突兀,顿时将正欢快啄食的雉鸡们吓得一呆,拔高身子愕然而立。然而尚不得它们反应过来,埋伏在草丛的众人已纷纷开弓放箭,箭矢带着秋日炫目的反光朝着鸡群雨点般落了下来。一时间,但听亢然鸣叫之声羽翅杂沓之声不绝于耳,脱落纷飞的羽毛也如同被剪碎的五彩绸缎四处飘扬,迷惑了四周众位猎人的视线。
眼看几只最强壮最艳丽的雄雉在混乱中离群而出,朝着密林深处逃去,司马攸拉着潘岳从隐身处站起,笑着一挥手中弓箭:“走,我们去追那逃跑的几只!”
“好,看看谁最后猎到的雉鸡多!”见司马攸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潘岳不忍拂违,便打起精神,和他一起朝着那几只雄雉逃跑之处追去。
邙山乃是黄河与洛水长年携带的泥土堆积而成,土质肥厚,林木繁茂。那些雉鸡原本就生活在山间,仗着一身斑斓羽毛隐身在土堆草窠之后,不用心寻觅绝难发现。潘岳和司马攸手握弓箭在草木间蹑足而行,目光四望,期冀在山风吹拂的荒草间发现雉鸡隐匿的身影。全神贯注之中,他们两人也渐渐远离了众人,沿着山麓走得越来越低,那条被称为“九曲”的洛水河道,隔着林木赫然出现在了视线之内,隐隐还可以看见河道旁修筑的矮亭之上,有人正在聚众宴饮。
九曲算洛阳一景,有人在此聚会也是常事,因此潘岳一瞥之下并不在意,眼睛仍只盯着前方石块后隐隐露出的一截尾羽。他屏息凝神等待了许久,终于见那只躲在山石后的雉鸡沉不住气,探头探脑想要出来查看究竟,于是悄无声息地搭上箭矢,将弓弦拉到了最满。
然而还没等潘岳松开拉弦的右手,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他静止的箭头。潘岳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司马攸静静地站在旁边,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