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爹爹还对大哥提到了你。”司马攸看着潘岳,想起他之前因为司马家几乎丢掉性命,此刻终于可以宽慰一下他了,“爹爹说,潘岳本性纯良,日后除非犯有大逆,不得加害。”
“桃符!”潘岳猛地直起身子,紧紧握住了司马攸苍白冰冷的手。他明白司马昭这句话的分量,而他更加相信,这句话是司马攸在司马昭死前为自己争取来的。
“爹爹一直记得他煮茶时你说的话,所以这是你应得的。”司马攸用力捏了捏潘岳的手,勉强一笑,便缩回手去,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皱了皱眉。
见司马攸不打算再开口,潘岳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可是这些,都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五日不进饮食。”他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司马攸好好休息,可若不解开司马攸的心结,只怕他永远无法真正康复,所以潘岳只能狠下心逼问:“难道你心里,觉得文王的死与你有关?”司马昭一向身体强健,却在处斩嵇康之日对司马攸发怒后开始染病,外界因此有传言是司马攸气病了晋王,因此才丢掉了世子之位。
司马攸睁开眼睛,仰望着头顶白色的帐幔,半晌才缓缓道:“檀奴,你还记得当年管辂为什么要杀我吗?他说我身负六凶星相,将来必定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说不定现在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十年前妖人的胡言乱语,你怎么还没有忘掉?”潘岳恨极,不顾礼节地呵斥道,“文王何等睿智之人,若是他也相信那妖人的话,当初怎么会杀了管辂将你救回来,这十年间又怎会对你宠爱有加?如果你因为触怒过他就觉得对他的死负有责任,甚至自罚一般不饮不食,你以为他在天之灵就会安生吗?”
“不,不是这样的。”司马攸难得见到潘岳动怒,急切地摇着头,语气却因为太过激动而断断续续,“我说的,是以后的事情……连爹爹都预见到了,我以后在大哥手下,实在不知如何自处……如今仍有不少宗亲大臣念着当初景王的恩德而拥戴我,若是以后真的走到了与大哥……与大哥对立的那一步,只怕那殒身灭家、亡国乱天下的预言就真的会实现了!”
潘岳心中一沉,只觉得呼吸都憋闷起来。司马攸一向内敛自持,在父母兄长面前都是一派雍容沉静的风范,大概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会露出这种脆弱凄惶的神情。至于司马攸所描述的二王争权的图景,对于一向以儒家君子、甚至圣人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的司马攸而言,确实比死亡更加可怕,可这种未来,偏偏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
“桃符,你想做皇帝吗?”虽然四下无人,潘岳还是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在司马攸耳边轻声问。
“不!”司马攸仿佛被黄蜂蜇到一般瑟缩了一下,随即看着潘岳惨淡地笑了笑,“我的理想,你还不清楚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圣人早已指明的道路,我只愿追随在大哥身后,帮助他结束这个乱世,还百姓一个河清海晏、安居乐业的盛世。”
“既然如此,便容易了。”潘岳点了点头,静静地说出一句话,“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这句来自《论语》的名言司马攸自然是知道的。孔子认为,一个人能在世上生存,靠的就是正直。不正直的人虽然也能生存,不过是因为他侥幸避过了灾祸。混沌迷茫多日的心中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司马攸恍然问:“你的意思,是要我秉持直道?”
“不错。《易经》里说,‘直其正也,方其义也。正人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潘岳看着好友渐渐疏朗的面容,继续鼓励,“桃符,你一向是中正君子,只要你秉持正直公义之心,以直道事君待人,堂堂正正,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可迟疑和惧怕的呢?”
“是啊,最不济,也能在后世留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人生所求,无过与此。”司马攸微微一笑,似乎找到了支撑自己的力量,“檀奴,你会陪着我的吧?”
“君臣之义,朋友之情,潘岳定不敢相负!”潘岳知道这些儒家的大道理司马攸自己未必想不出,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志同道合者的支持罢了。想到这里,潘岳站起身一撩衣摆,正色敛容就要下拜,却被司马攸一把拉住。两个人四目相交,双手相握,虽然再未出一言,但彼此却都清楚,所谓生死一诺,从他们幼年时就已许下,延续至今从未褪色,反倒历久弥坚。
一个人影悄悄地从静室门外退了出去。
文王司马昭的葬礼之后,在石苞为首的重臣逼迫下,魏国天子曹奂下诏禅位。十一月十二日,晋王司马炎登皇帝位,改国号为晋,将咸熙二年改元为泰始元年,封十一位异姓功臣为公爵,石苞以首功位列第一,贾充、冯紞、荀勖等人皆有封赏。
司马炎即位后,追封司马师为景皇帝,司马昭为文皇帝,并一改曹魏体制,下诏以“曹氏抑损宗室,夷于平民,山陵未干,祚移他姓”为由,册封司马氏二十七人为王,其中司马攸乃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封齐王,食邑最广,地位最尊。
一代新朝,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