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漆填金云龙案几上是四本奏疏,皆尽摊开,齐置一排。
第一本是临川提督府奏报,上述暴乱也已平反,贺敏就地斩杀,暴乱根源是虢国借以“莲殊菩萨”生事。
第二本是定西宣王奏报,上述北蛮军士屠城,大军入郢安抚缮理,新修太阴山栈道与东西关隘兵防,尤为详述了太阴山西境暗筑虢国“莲殊菩萨”祭陵一事。
第三本是北境萧门关奏报,上述其一:虢国关口守将李季诡诈精明,似有异心,其二:在协助桓王殿下捉拿菩使时查毁了虢国在圊转接各线报的据点。
第四本是大理寺正奏报,上述庐陵“画眉鸟杀人”一案,后又详述裘宾鸿信奉“莲殊菩萨”,实为虢国细作。
阁内重臣推断,虢国依附大圊,内里却怀有异心。定西及郢、晋二城本为虢国属地,虢国信奉莲殊菩萨,于太阴山北境修以暗陵。后此三地被北蛮攻占,北蛮偃旗息鼓在明,疑诡算计在暗,命裘宾鸿敛收朝堂消息,遣“菩使”入临川挑唆暴动,又因庐陵素有“丹青美城”之名,便命裘宾鸿选送画师入大阴山“莲殊菩萨”祭陵画壁,后被筑以石像生祭,前后共三百三十四人。
胤贞十一年五月十三,圊廷审结庐陵朱延一案及裘宾鸿叛国一案,处首恶四人凌迟,裘宾鸿鞭尸曝于荒野。
是案,史称“画眉鸟杀人案”及“莲殊菩萨案”,合称“莲花案”,事涉圊虢朝局,震惊朝野,举国哗然,余波经久难息。
庐陵清江画舫。
浮光潋滟,清波弄池,烟雨淡去,云暮遮亭。
青女立于画舫楼阁,半倚轩窗,手持碧柄细毫,望着雨停平湖升起的袅袅雾霭。
空蒙灰青,就好似自己空洞暗淡的心一般。
空阶响起一声声足踏之音,步履稳雅从容,又有环佩轻振。
青女丹唇勾起一个弧度——是他。
来人华衣修身,玉带束发,容颜如琢,眉目清朗,正是裴少珩。
“裴大人。”青女起身,柔柔施以一礼。
裴少珩回以一礼,面容温和坚定:“画眉鸟杀人一案,结了。”
“青女知晓,多谢大人。”青女娇颜浅笑,言语感激。
裴少珩略一垂眸,而后又温声和语问道:“青女姑娘如今作何打算?”
青女笑颜更娇,俏似春棠:“我打算去定西,为荀姜敛骨。”
“此去定西路途遥远,你身为女子多有不便,可想好了?”
“我想亲自接他回家。”青女垂眸拂着那支碧柄细毫,满面缱绻。
“也好。”裴少珩浅笑又言:“若有所需,但请直言。”
“谢过大人。”青女又屈身福有一礼。
二人静默片刻,青女直视裴少珩,面色几不可察地浮起一层蒙蒙哀伤,朱唇轻启:“青女实在羡慕大人,得一倾心之人,且能享携手余生,相较于我同荀姜,实在是幸运得多。”
青女此言属实勾起裴少珩心间最深处的柔漪,一去庐陵数月,想念殊甚,不知衾儿是否也念着自己。
见裴少珩垂眸思忆,满面柔情,青女弯唇一笑:“只愿大人与您心上之人岁岁相牵,执手白头。”
“借你吉言。”裴少珩微微颔首笑言。
清江雾散,池净无痕,朱延端身立于流云台之上,手抚着青石雕柱,感受着被岁月摩挲过的模糊纹理。
自己自诩忠君,却是助纣为虐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自诩爱民,却害的三百三十四人枉死;自己原以为奉旨选送后散尽家财,倾尽所有照拂那些人家眷的余生是上不愧君,下不负民,到头来却是上下皆负,罪孽深重。
“我该向那三百三十四人道一声愧欠的。”朱延缓缓看向青石雕柱子,口中失神地呢喃道。
云卷云舒,不知过了几时,只闻得一声响动,震起镜池丝丝涟漪。
青石雕柱上血迹蜿蜒,那棵月下孤松于煦暖熹阳下缓缓坠地。
胤贞十一年五月十一,临川暴乱平定,桓王同中郎将归京。
胤贞十一年五月十三,太阴山兵防竣工,宣王返京。
胤贞十一年五月十七,送祖魂归宗祠,裴少珩启程归京。
晴光潋滟,天青似染,庐陵难得有这样明媚温煦的晴色。
画眉鸟杀人案终得了解。
慕扇者终为扇累;嵌壁者终为壁嵌;弃儿者终为儿疯;无情者终为情困;忠上者终为上弃。
十一忽地想起当日之语:天理昭昭,因果循环。
可惜了,十一始终认为像鲍全那样的恶人,溺毙而死太便宜他了。
绿雾凉波,云树绕堤,十一看着这方如染墨美卷般的天地,不由勾唇自嘲,怎得自己先前那般愚蠢盲信!画眉鸟又如何能杀人呢?
月隐星稀,夜阑人寂。
鲍全脚步浮晃地从画舫逃出,眼睛覆满了粘稠的血迹,树影婆娑,河水汹涌,眼前景物逐渐模糊不清,正在这时,自东而来一只画眉鸟,鸟儿振翅俯冲,尖喙不住地往鲍全面门啄去,鲍全挥袖驱赶,却被画眉鸟绕地头昏眼花,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河中。
谁说画眉鸟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