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梁下满是药香在缭绕呢。林小云儿那鹅黄色的裙摆,轻轻扫过青石地砖,就带起了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甜香。
她踮起脚往研钵里瞅了一眼,瞅见深褐色的药粉泛着那种细密的光亮,就跟被揉碎了的夜明珠似的。“这是庄先生的药吧?我刚刚从他房门口路过的时候,听到他咳嗽得可厉害了。他下午不是还洗了热水澡嘛,咋还没好呢?”
扁越人捏着药杵的手指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低着眼睛盯着洒出来的那点药粉,喉结上下动了动,说:“退热那可得花时间呢。”
“那……需不需要我搭把手呀?”林小云儿往前面凑了小半步,头发丝儿扫过他沾着药粉的手背。
她昨天在厨房煮了雪梨汤呢,本来想给庄周送一碗过去,结果被扁越人板着脸给拦在门外了,说病人得静养呢。
“不用。”扁越人往后退了半步,把研钵朝着自己这边挪了挪。
他那袖扣是旧铜做的,边缘都被磨得锃亮,“你去晒被子吧。”
林小云儿的笑容就那么僵在了嘴角。她瞅着扁越人低下去的后脑勺,冷不丁就想起上个月自己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那会儿他抱着一大摞草药从她旁边走过,连句“借过”都不说一声。再往前想想,她在基地给流浪猫喂鱼干的时候,他正蹲在树底下给猫包扎爪子呢。她凑过去问“这猫咋啦”,他就回了个“腿伤”。
“你这人……”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嘴唇都咬了咬,可“没礼貌”这仨字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扁越人把配好的药粉都收到青瓷瓶里去了,一转身带起一股风,吹得她额头前的碎头发乱晃悠。
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听到他小声说了句“谢了”,那尾音轻得就跟落在花瓣上的小雨滴似的。
“啥?”林小云儿没听清楚,还踮起脚去瞅他的背影。
扁越人都走到门口了,青灰色的衣摆被过堂风掀起了一个角。
他侧过脸来,眼睫毛在眼睛
门“吱呀”一声就关上了。
林小云儿看着空了的药室,突然感觉刚才那声“谢”啊,比他平时的冷淡还让人心里发慌呢。原来啊,他不是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只是把这份在意藏得比药柜里的百年人参还深呢。
她抱着胳膊从药室走出来,在走廊上就碰到端着药碗的维安了。维安那一头银发就用木簪子松松垮垮地挽着,手腕子上还串着一串檀木珠子呢。瞧见林小云儿过来了,就笑着说:“咋耷拉着个脑袋呀?是不是让扁大夫给气着喽?”
“他呀,就跟块千年寒冰似的!”林小云儿气得直跺脚,“我就问他两句话,他就给我回三个字。上个月啊,我特意给他送我自己腌的酸梅呢,他倒好,转手就扔给厨房了;前儿个我好心帮他收了被风刮掉的药筛子,他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维安端着个药碗往庄周一的房间走,林小云儿就气呼呼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我就搞不懂了,他对谁都这个德行吗?还是就瞅我不顺眼啊?”
“他对谁都这样。”维安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那半掩着的门,药香和檀香就一块儿飘出来了。
庄周一正靠在床头咳嗽呢,扁越人站在窗户边上,正把新配好的药汁往陶壶里倒,准备温着。
听到有动静,他抬眼瞅了维安和林小云儿一下,然后又低下头去摆弄陶壶
维安把手里的药碗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来对林小云儿说:“上个月墨晓白来咱们这儿,带了两坛他老家的桂花酿呢。你猜怎么着?扁大夫接过来瞅了眼酒坛子,就说‘太甜了,伤脾’,然后转手就给墨晓白灌了三大碗祛湿汤。”
林小云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墨少君那可是青丘城出了名的贵公子啊!他连墨少君都敢这么怼啊?”
“墨晓白倒是没生气。”维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有一回啊,我瞧见他们在那桃林里头说话呢。墨晓白就摸着扁大夫的药箱,说‘这铜锁啊,该换啦’。扁大夫呢,就回了句‘能锁就成呗’。
墨晓白又接着说‘你这袍子都洗得泛白喽’,扁大夫还是那句话‘能穿就行’。墨晓白就站在桃树下笑了起来,说‘你呀,跟十年前在镜湖小筑的时候一个样儿’。”
林小云儿突然就想起前几日夜猎时候的事儿了。
那会儿啊,他们追着一只受了伤的火狐就进了林子。月光呢,透过树影洒在扁越人的脸上。他正弯着腰给火狐包扎伤口呢,墨晓白就站在五步开外的一块石头上,手里还提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长弓。
她可看得真真儿的,墨晓白瞅着扁越人的眼神啊,就像春夜里的溪水漫过青石板似的,那温柔劲儿啊,都好像能浸出水来呢。
“你说啊……墨少君是不是对扁大夫有点那个意思啊?”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耳朵尖都有点发烫了。
维安正在给庄周一掖被角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抬眼瞧了瞧窗边的扁越人——他正在用银勺搅着药汁呢,垂下来的头发把表情都给遮住了。
“墨家当年在镜湖的庄子啊,是被山匪给烧了的。”她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轻得就跟叹息似的,“我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啊,那场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呢。墨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人,就只逃出了一个小少爷。后来啊,是扁大夫在乱葬岗找到他的,当时那小少爷正发着高烧呢,怀里还紧紧抱着半本烧了边儿的《伤寒杂病论》。”林小云儿呼吸猛地一停。
她突然就想起扁越人老是翻着一本旧书,那书的边角都磨破了,封皮上的字也被岁月弄得模模糊糊的。哎呀,原来……
“后来墨家那小少爷被接回青丘城的时候,扁大夫跟着一块儿去了吗?”
维安没吱声。
她就瞅着扁越人把药汁倒进瓷碗里,还吹了吹,然后端到庄周的床前。庄周烧得脸通红通红的,伸手去接碗的时候身子晃悠了一下,扁越人马上就托住他的手,那药碗就稳稳地搁在庄周的手掌心里了。
“小心烫着。”扁越人说道,声音听起来比平常要温和不少呢。
林小云儿一下子就明白了。
扁越人可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人,他是把自己的温暖都攒起来了,就只留给那些有需要的人呢。就好比他配药的时候那专注的眼神,就像他给庄周吹凉药汁的动作,还有刚刚那句轻得几乎都听不到的“谢了”。
“小云儿?”维安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她扭头一看,维安正斜着眼瞅她笑呢,手腕上的檀木珠子轻轻响着:“你呀,要是真的想和扁大夫说上几句话,还不如去后山采点新鲜的枇杷叶呢。他前儿还念叨呢,说庄周这咳嗽啊,得用被晨露打过的枇杷叶做药引。”
林小云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她刚想跑呢,突然又像是想起啥似的停住了,问道:“那……墨少君的事儿咋办呀?”
维安瞅着窗外被风摇晃的桃树枝,小声地说:“有些事儿啊,得等风把整个事儿都吹到跟前儿了,才能瞧得明白呢。”
走廊那边的风把窗纸都吹起来了,就听到扁越人压着嗓子说:“喝完药就睡会儿吧,我在地上铺了毯子呢。”
林小云儿撒丫子跑远了。
维安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一转身就瞧见扁越人正蹲在地上铺草席呢。庄周一靠在床头,烧得迷迷糊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打趣道:“扁兄啊,你这地铺离床这么近,我要是半夜把被子踢了,你肯定一眼就瞧见了。”
扁越人的手一抖,手里的草席跟着颤了颤,耳朵尖儿也慢慢红了起来。
“睡你的觉吧。”他小声嘟囔着,不过手下却把草席往床边又挪了那么半寸。
窗外的桃花掉了一片,飘进屋里,落在扁越人的头发上。
维安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把门给关上了。
她心里明白,有些故事啊,就得让风慢慢儿地吹。
这风里啊,还裹着墨家那晚的大火呢,还有镜湖小筑那把旧锁,藏着好多没说出来的过往事儿。
药碗里冒出来的热气在扁越人的手指尖儿上变成了白雾,他低着头看着庄周一烧得红红的耳尖儿,把药碗又往对方的手边推了推,说:“趁热喝。”庄周一瞅着那深褐色的药汁,嘴唇微微一抿,喉结也跟着动了动,嘟囔着:“这是不是比上次的还苦啊?”
扁越人屈起手指敲了敲床头柜上装蜜饯的罐子,说道:“这次的枇杷叶用的是后山被晨露打过的,药效可好了。”他接着说,“喝完药给你两颗桂花糖。”
庄周一听了,立马伸手抓住扁越人的手腕,他发着烧的手心透过棉袖烫在扁越人的腕骨上,说道:“你骗人。上次就说喝完药给糖,结果就给了颗陈皮丹。”他的眼尾因为发烧带着一抹淡淡的红,就像个耍赖的小猫咪似的,又接着说:“我要吃镜湖小筑的蜜渍金橘,就是你藏在房梁上,放在《千金方》后面的那罐。”
扁越人的耳尖一下子有点发僵。
那罐蜜渍金橘是月初墨晓白送来的,他本来想着等庄周一咳嗽轻点了再拿出来呢。为啥呢?这小祖宗啊,甜食要是吃多了,晚上肯定得踢被子。
扁越人把手抽回来,不过也没再躲着,就任由庄周一的手指勾着他的袖角,说道:“先把药喝了,喝完我就去拿。”
庄周一这才端起药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口,那舌尖一下子就被苦得卷起来了。
他一仰头灌下去半碗药,突然就呛着咳嗽起来,药汁顺着嘴角就流下来了,把领口的麻布衣料都弄湿了。
扁越人赶忙抽了手帕给他擦,当指腹擦过他滚烫的唇角的时候,庄周一突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扁越人的指尖,嘴里还嘟囔着:“苦啊。”他含含糊糊地说着,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扁兄啊,你的手比糖还甜呢。”
扁越人就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手里的帕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床沿上。
他弯腰去捡帕子的时候,庄周一伸出手指,趁机勾住了他后脖颈那儿的碎头发,轻轻一拉。
“庄周一。”扁越人直起身子,声音变得低沉了些,“你要是再闹,我就给你再加半钱黄连。”
庄周一马上就乖乖地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地把药喝了个精光。
他把空碗递过去的时候,喉结因为药的苦味还在不停地颤抖呢,可还是强撑着笑了笑说:“我没闹啊,我就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嘛。”
窗外的桃花被风一吹,就飘进来了,落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
扁越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伸手给他把桃花拂开了。手指肚碰到他滚烫的皮肤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前几天那个雨夜的事儿。这小祖宗啊,非得跟着猎户去追一只受伤的雪狐,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发梢还滴着水呢,就笑着说“那狐狸腿上的箭伤要感染了”。
“你下次要是再冒雨跑出去。”他把手缩回来,转身去倒药渣,声音被陶壶给挡住了,闷闷地说,“我就把你绑在药炉边上烤三天。”
“那可太棒了。”庄周一裹着被子滚到床沿,膝盖不小心撞到了床头柜,疼得他直抽冷气,“扁兄守着我烤三天的话……我还能偷偷抓两把你晒的枸杞当零食吃呢。”
扁越人端着药渣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他记起来了,上个月晒枸杞的时候,庄周那小子往竹匾旁边一蹲,说是要帮忙挑挑坏果子呢。嘿,谁能想到啊,这小子偷偷摸摸吃了小半筛子的枸杞。
被逮着的时候,他还特别理直气壮地讲:“枸杞能补气血呢,我多吃点,身体好得快。”
“你这病啊,就是偷吃太多闹的。”他把药渣倒到窗外的青竹筐里,一转身,就瞧见庄周扒着床头朝着他笑呢,头顶上还翘起来一撮乱毛。他就数落开了:“上个月偷吃我晒的蜜枣,结果夜里积食,发烧了吧;前几天偷喝维安的桂花酿,醉得抱着桃树背《汤头歌诀》呢——”
“那可是墨少君的桂花酿啊!”庄周一下子坐直了,本来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那么一下下,“我可没偷喝啊,是他说‘庄小先生尝尝看’,我这才喝的呀!”
扁越人把空药碗搁在案子上,铜勺碰着碗沿儿,发出清脆的声响:“墨晓白那坛酒的度数啊,比他说的要高出两倍呢。”
“所以你就灌他三大碗祛湿汤?”庄周歪着头问,“我听小云儿说,墨少君被灌得一个劲儿地揉肚子,还说‘扁大夫还是和镜湖的时候一个样儿’。”
扁越人的动作停了那么一下。
他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晃悠的竹帘,就想起了二十年前镜湖小筑那场大火。
那时候他才刚满十二岁呢,跟着师父在山上采药材,等回来的时候,就只看到漫天的大火了。是他在乱葬岗的草堆里发现了浑身烫得厉害的小少爷。那小少爷怀里紧紧搂着半本都烧焦了的《伤寒杂病论》呢。睫毛上沾着血痂子,人都迷迷糊糊的了,还在念叨:“柴胡……黄芩……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