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舰队的先锋官安然地探出了自己的脑袋,成为了一粒种子。种子扯着反德西特膜,形成了中和的边界。
“一切都已如她所愿。”
因为推门的动静会被发觉,过海号停留在六师用来遮掩一切的暗体之下。站在白垩色的电路山脉上的李明都踩着一块突起的岩石,凭借电子眼看到了空中引力波的变形。
原本过海号的引力波是接近球对称的,从四面八方放出的引力波接近于一个完美的对称的球体,不停地向外膨胀。
但从门推开的那个时候,引力波的形状就改变了。它变成了轴对称性,是以旋转中的星桥为中心轴,在不停如漩涡般的转动。
“丹枫白凤只是暂时和我们站在一起。我觉得她很危险。”
本巴那钦在李明都的身后低声说道。
李明都转过身来,背对了天上的河流。凭着天上的星光,本巴那钦看清了那张在玻璃球罩里的面容,听到他说:
“没关系的,她相信了我,我就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接着,天上的河流解开了自身,变成漫无尽头的水珠。水珠终于进来了,进到了包围圈的边境,进到了旬始星的外沿,它飘荡在无际的太空中,像是一条无形无色无始无终的星环。
那就是丹枫白凤盘旋的机器分体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每天每日都在增多,但和六师一样都在等待着时候的到来。
那个时候是什么呢?
在不定型的近地视界包围圈里看不到,然而如果在外界的话,就会看得一清二楚。贯穿了猎户座悬臂的星流,已经变成了搅乱仙女与银河的漩涡。
一个东西,一个可怕的东西既在包围圈外,也在包围圈内,它们正在接近彼此,向着彼此缓慢地靠拢,它们要碰上了,要见到了,要意识到彼此了。
这就意味着,那个时候已经愈来愈近了。
卓玛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深。
她看不到包围圈外的景象,不知道毁灭早就存在了。但她每日每夜都在做噩梦。在梦中,她好像能听到一阵接着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阵脚步声往前去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她靠拢。
那她是什么呢?
她是一块碎片,在大地上。现在,养育生命的大地在震动,于是她也无规律地、无知地在颤抖。
生活在大地上的动物凭此预言有一种事情即将要到了。
谁都知道事情即将要到了。
可是会是什么事情呢?
人类世后期第九十年,卓玛再次从冷冻中脱身。她站在投影的窗户面前,看到过海号正缓慢地在旬始星卷筒似的船港中穿行,遍布在远处环形大地上的人点像是一群没有面孔的影子。
而在过海号的顶上,还站着一群有面孔的人,其中既有李明都,也有本巴和多吉。他们正在学习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是——如何把自己变成工具。李明都在和他们讨论关于地球、人类世界和不定型世界的事情,在考虑历史进化的法则,在思虑变数的到来。在他们的畅想中,仿佛存在着一种极为美好的未来,不定型将被驱逐,而他们将会成为阳光。
丹枫白凤在卓玛的身边落下了自己的投影,提醒道:
“冬眠结束,你该检查身体了。”
卓玛便说:
“这些人是新加入我们的?”
“当然。”
丹枫白凤说。
人就是资源,是最复杂的、是能动的、是可以自我复制的资源。还在六师这条船的人,都具备着独特的才能。
然而在卓玛的眼里。这只是一个庞然大物,从另一个庞然大物上挖下它的肉来填充自己。
这两个庞然大物在互相夺取对方,在互相伤害,可再怎么伤害,它们都是落在同一个陷阱里的困兽。六师得不到足够的补给,丹枫白凤同样得不到真正的补给。银河是有数的,定形和不定形的世界,它疯狂的扩张,早已吸干了整个银河。
“我不理解。”卓玛低沉地说道,“为什么男人们都想去死?”
她自顾自地说道:
“本巴与六师的合作,我没有制止他,当时我也信了他的话,相信他的决定。可现在,他已经受过伤了,为什么还想着去做一些不可能的事业。现在的我真的万分后悔,央拉她们才是正确的,就应该离开,从这个银河系离开,在静止的时间前往更遥远的、更纯净的世界里——”
“你不赞同他们?”
丹枫白凤低下了自己的头,那张由线条组成的透明的面庞,对上了卓玛的眼睛。弯曲的弧度面含笑意。卓玛却猛然退后一步,脱口而出:
“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哦?”
“你——归根结底,第一个坏人是李明都。第二个坏人不就是你吗?在我们坐牢的时候,你就在利用我们。到了现在,你还假模假样地要和我们站在一起,是你,作为生产者,用力量给了他们希望。”
丹枫白凤的人形轻轻地笑了。她捧住卓玛的脸。明明只是投影,但空气中被投影吸聚的纳米机器不停地穿透皮肤,模拟出了可怖的抓握效果。她迎着卓玛憎恶的目光说:
“明哲保身,是一种伟大的智慧。小东西,你是银河里最聪明的一批人里的一个。但你做得了什么呢?”
卓玛忍不住呜咽了。
人就像水一样,在物质和时间的表面流动。
不同的人就像是不同的水,想要向不同的方向流。但归根结底,能流动的方向是有限的。
它们就变成了几股,许多许多股,但仍然是有限的力量,无形的趋势。
人开始聚合了,但李明都并不感到惊奇。人们把命运交给了他,但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沉重。他突然有种感觉,他正在扩充,正在延伸,正在变成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赶,乃至化身成了一条河流。
人类世后期第一百年。在十六亿年前,一百年犹如天堑。在十六亿年后,一百年只是一个瞬间。
在这一年中,李明都陷入冬眠状态,接受了丹枫白凤的“改进”。
这一改进旨在保存原身的情况下,在身体的表面用细胞自动机,组织成一层外在的骨骼。这种生产据说在人类世的早期还比较常见,但到了当今已经消失殆尽。因为生物改进这一行动已经完全落后于生命的重建。
李明都被唤醒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覆盖在自己身上的生物质。他握了握拳头,生物质便沿着皮肤开始疯长,形成坚韧的外壳,长出细密的毒刺。连接神经的纳米机器精准地反馈了环境的感觉,要比人类自己更加清楚、更加活跃、更加生动、更加接近物质的本来。
“这就是前线世界所使用的微型视界技术吗?”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投影。李明都可以清楚地看到无处不在的丹枫白凤,它的肢体就是散布在空气中的无数的单元,是一个巨大的生物场。他在过海号中,犹如身处在丹枫白凤的掌上。
她绵延宏伟的存在,在内穿过星桥来到了宇宙的另一边,在外漂浮回荡,仿佛无所不在。
“这时一个分子大小的微型视界,里面打下的势垒会缓慢地释放能量,即使没有补充,也足以支撑生物质高强度活跃上百万年。”
李明都笑了一声:
“它用了多少力量。”
丹枫白凤说:
“没有太多,只是一颗行星的湮灭。”
李明都并不惊讶于未来人的浪费。他站起身来,对着无处不在的丹枫白凤说道:
“这是你从包围圈外得到的。”
“确是如此。”
他往外走去,又问:
“那么,人类走到了哪一步?”
“他们在包围圈外,创建了扪天井,用时空的涟漪来干扰跨越的星桥。”
“看样子,你直到今天也没有把无限制星桥告知前线世界。”
丹枫白凤只是微笑。
李明都同样笑了一声:
“你做得也是对的。毕竟人类的前线世界也不一定和我们就能站在一块了。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接受我们的投诚,就说明他们不觉得我们能做到什么。我们是想和他们站在一块的,只要能够彻底地从银河和地球上驱逐不定型。奈何他们不答应,他们始终不答应。”
他靠在窗边,握紧了拳头。窗外的夜空,回荡着一百年前的夜景,那是不曾能逃脱视界的一百年前的光。
然而今时今日,里面闪烁着一百年前不曾有过的繁星。
它们是过去太阳的留影,却像是未来的预兆之星。
可是预兆真的是预兆吗?
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它已经发生了那么久,已经酝酿了不知几何的岁月,人们却把它最后的迹象、它最后的结果叫做预兆,这岂不荒谬吗?
未来的星星与过去的星星在同一片天空下,好像还是可以改变的事情。在这之中,既然清楚地见到一百年后扪天井在视界外的建成,也能确凿无误地看到一百年前六垠崩溃的散光,就仿佛六垠的崩溃是在扪天井的建立之中。
直到四十亿年后,这种在时间上不均匀,在空间上不平衡的光景,仍然在宇宙的背景中飞驰,汇成了未来的生物既不理解结果,也不理解目的,不能明确地知晓过程,却要为它的偶然性与它的必然性争论不休的历史。
在这一段历史里,汇聚了两个世界不知几千万亿的基因生物,包括他们全部的野心与理想、热爱与憎恨,屈辱与悔恨的结果,也就是这一场定形世界和不定形世界最大的战役,在永恒的时间中终于开始了最后的流动。